八
作家的生活轨迹由他的作品绘就。平日里回想某时某事,想大了脑袋也理不出个头绪,一旦将其时其事附着上某部作品,往事纷至沓来。作品经纬着我们的生活。扭头看到手边的《北京西郊故事集》,刚出版的主题短篇小说集,还热乎乎的。又是一条线。
这十年,整体上是被《耶路撒冷》和《北上》瓜分了,两部小说的间隙,忙里偷闲出现了《王城如海》和《青云谷童话》。而弥散在这四部作品之外的空白时间里,能够作为一个整体打捞出来的,就是这本《北京西郊故事集》了。2011年末,身陷《耶路撒冷》写作中,漫无尽头的无望感迫切需要一点虚荣心和成就感来平衡,我决定写几个短篇小说垫垫底。岁末加上2012年春节,我跟往常一样去小泥湾,开始写在头脑里转了很久的几个短篇。2010年写过两个,《屋顶上》和《轮子是圆的》,后者写于美国。前者为中日青年作家论坛而作,遗憾的是,论坛召开时,我因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去了美国;后者写于爱荷华。那个时候就想着写一个短篇小说系列。我对系列小说一直怀有莫名的激情:因为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那几个小说是一家人,每一个小说都是其他小说的镜像,它们可以作互文式阅读;它们的关系不是一加一加一等于三,而是一加一加一大于三,互文阅读之后它们能够产生核聚变般的威力。
这个短篇小说系列,主要人物是固定三四个年轻人,他们租住在北京西郊,题目就叫《北京西郊故事集》。《耶路撒冷》开始后,《故事集》就放下了。现在重新拾起来。那个岁末年初过得叫一个充实,两个月内写了四个短篇。后来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如果大雪封门》就是那时候写的。
有四个短篇垫底,又回到《耶路撒冷》。心心念念长篇一结束,再续西郊故事,没承想,下一篇已然到了2015年。时间都去哪儿了?想不清楚。但对一个主要人物相对固定的小说系列,的确越写越难了。人物性格、事件发展、时间对位,限定越来越多,虚构的负担也越来越重。2015年写了两篇。最末一篇写完,已经是2017年底了。这个小说叫《兄弟》。
从2012年春节我就想写这个故事:一个人到北京来寻找另一个“自己”。不是开玩笑,也不是魔幻的“空中楼阁”。所以必须让这件匪夷所思的事充分地接地气,确保它是从现实的土壤里开出的花。断断续续想了多种方案,都说服不了自己。2017年底,北京所谓的“驱赶低端人口”事件被炒得沸沸扬扬,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居住在北京西郊的朋友,因为没有暂住证,半夜里经常要东躲西藏。历时六年,《兄弟》终于找到它的物质外壳。我用三天写完了这个小说。
《兄弟》是第九个。当初想得美,十二个短篇,至少十个,一本集子就挺像样的。可是《兄弟》写完,实在写不动了。我决定再等等,没准勇气和灵感会像淘空的井水一样再蓄出来,蓄出一篇也好。
2018年过去,2019年也要结束了,苍井依旧空着。那就随缘。我把书稿发给责编陈玉成。耗了十年,也对得起它了。玉成问,书名还叫《北京西郊故事集》?我想了想,还叫。十年前筹划这个集子时,“故事集”还是个稀罕物,土得没人叫,十年后,叫“啥啥故事集”的漫山遍野。漫山遍野也叫;也算不忘初心。2019年末集子编辑完成,2020年初面世,结结实实的十年,一点折扣都没打。
徐则臣,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北上》《耶路撒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