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我来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始于2010年10月的一个后半夜。那天晚上我在爱荷华大学寓所的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对《耶路撒冷》结构的设想。想多了容易兴奋,兴奋了就会失眠。那些异国的夜晚我总是睡得很晚,除了偶尔的讲座、讨论和外出,我们没有别的规定动作,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的三十二个国家的三十八个作家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时间,看书、写作、吹牛、到市中心的酒吧里喝一杯、外出旅行,总之,我们都习惯了搞得很晚才休息。那天晚上我合上书,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躺下来又想起《耶路撒冷》的结构。计划中的这部长篇小说在我头脑里转得有些年头,与之相关的素材积累了一大本。我知道写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写,在翻来覆去地推敲结构中两年多就过去了。
爱荷华小城的灯光混着月光透过窗帘洇染进来,橘黄色的光一直让我有人在他乡之感;窗外是条河,只有在夜晚才能听见水流的声音。我把读过的长篇小说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还是没一个结构能帮得上忙。我想把我所理解的1970年代出生的同龄人的生活做一个彻底的清理。要表达的东西很多,那些溢出的、人物和故事不堪重负的部分怎么办?我在床上翻烙饼,越想越兴奋,头脑里开始像月光一样清明。突然火花一闪,真的火花一闪,我几乎看见了那道光,听见了“啪”的一声,一道光直冲脑门:为什么非得从既有的长篇结构找启示?为什么非得写得“像”那些被认可的长篇?量体裁衣,因地制宜;只要最好的,不要最贵的。两年多里我一直在最“贵”的经典中寻找合适的结构与借鉴,忘了我要做的其实跟它们不同。
一旦从某个思维定式中解放出来,新鲜的想法就如同月光和水声一样涌进房间。我从床上起来,在美国中西部十月的后半夜重新坐到书桌前,开始像建筑师一样在白纸上画小说的结构图。小说主体部分,也就是完整的故事章节,以奇数为序呈对称式讲述,偶数章节以专栏形式呈现出来。专栏可以是短篇小说,也可以是散文随笔,也可以是问卷调查,总之,一切适宜最高效地表达的形式都来者不拒。结构图画好,天差不多亮了。后来我跟朋友说起这结构,不少人反对:这不像小说啊。像不像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大撒把,就来个痛快的。就我所要表达的,反正我找不到比这更合适有效的结构了。再说,谁规定小说就得那样写,不能这样写?
这个美国十月的后半夜于我如此清晰,因为它标示出了我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的一个重要的节点。此后三年,《耶路撒冷》的写作基本上就是一个蚂蚁搬家式的体力活儿,按部就班就可以了。但它依然主导了我的生活。对一个作家而言,写作如果无法主导他的生活,那也是够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