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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李浩:​雄鹰乌烛顿——一位母亲的漫记

我的儿子是只雄鹰。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他会是的——布莱达的母亲(达堪王妃)告诉我说,她在生下达莱阔的前天晚上曾梦见了老虎,而在生下布莱达的前天晚上则梦见了蛇——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我愿意相信。然而我的儿子出生的前天晚上,或者更早一些的晚上,我竟然睡得香甜什么也没有梦见——正因为什么也没有梦见,我才会更加确定地认为我的儿子是只雄鹰。我在生他的姐姐乌累诺的时候曾梦见过马驹,她死在了十二岁,她是我的马驹。而我的儿子是雄鹰。之所以我什么也没有梦见,是因为这只鹰飞得太高了,我在梦里也无法望见它。

我的儿子见到了他的姐姐,也见到了姐姐的死亡。他说,嘘,然后背上他的弓就出去了。后来他被布莱达拉了回来:被拉回到帐篷里的乌烛顿还是气哼哼的,他的脖子上全是绷得紧紧的青筋,而眼睛里留着一团金色的火焰。那年他七岁。“你等着!”他冲着布莱达的背影喊,冲着布莱达走后的门帘喊,“我一定要报仇的!”他的喊声几乎要把自己的喉咙给撑开了。

只有飞得最高、最远和最凶猛的雄鹰才会有这样的气力和喊声。

我的儿子是只雄鹰,我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是飞得最高、最远和最为凶猛的雄鹰的时候他咧着嘴,露着他刚刚脱掉了门牙的大口对我点头,是。我就是。

他真的越来越是雄鹰的样子了。

他和部族里高大半头的年轻小伙子赛马,和布莱达、阿提拉赛马,和罗阿斯单于最为强壮的战士们赛马——“嘿,这小子,长大了会是好猎手的!说不定,他会长出翅膀来的!”他们这样说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说他,然后把跌得鼻青脸肿的乌烛顿送进散发着青草和牛粪气味的帐篷里。“这小子,就是不肯认输。”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拍拍他的头,“就看沉睡的河流之神,会不会允许你活到长翅膀的年龄啦!”

我的儿子是只雄鹰,部族里的大人和孩子都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那个糟蹋了乌累诺并导致她死去的车牙克叫人送来两匹枣红色的马,以及二十三只羊——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原因,为车牙克护送礼物的竟然是罗阿斯单于的卫队。“不错。”我儿子一眼就看中了最为高大的那匹,他当着几位士兵的面儿将自己的马鞍换给了它。“我姐姐的仇恨不会就此化解。除非,他能取来长生天盟誓的血,或者他眼睛里的血。”他不顾阻拦,将一只黑色的箭交到士兵的手上。

“按照我们的规则,你不能这样……”

“我知道,阿妈,我向你发誓,向高高在上的长生天发誓,我和车牙克的战斗只能在战场上。只要他给我这个机会答应我的挑战。我不会使用诡计让你和我死去的姐姐蒙羞的。”

我的儿子只能等待。车牙克是罗阿斯单于最最得力的勇士,如果向他复仇只能等两位白须的长老和车牙克承认这是“公平”的决斗,车牙克做好准备的时候。现在,车牙克认为我的儿子还小,这是不公平的。他只能等他再长大些,挺直身子够得到旌旗的尾穗。

我和他说,草原上的女孩就如同草原上的草,枯了荣了生了死了都再正常不过,再说车牙克的礼物足够——“但她是我姐姐!”乌烛顿梗起脖子,他竟然冲我喊叫。

我的儿子是只雄鹰,草原上、沙漠里的人们也都这么说。他才十四岁,坚毅和倔强就使他的脸色变得黑黝黝,他已经能带着一支三十人的小队进入到沙漠或草原的深处,直到风都吹不到的地方。他们带回猎物,有时也带回尸体——带回尸体的时候十六岁的乌烛顿总是闷闷不乐,他会躲在卡尔旦湖的草地上一个人待着,有时会待整整一夜。有时,已经长满胡须的布莱达会来找他,在帐篷里找不到,布莱达就会径直去卡尔旦湖。

乌烛顿一直和布莱达交好。分派给乌烛顿的骑兵小队就是布莱达给的——他是罗阿斯单于的侄子,阿提拉的哥哥。“乌烛顿就是我的胳膊,他被荆棘刺出血来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疼。”布莱达嚼着牛肉,把一大块牛骨递到我的手上,“所以,我不会让乌烛顿轻易流血的,永远不会。”

布莱达还真的送给了我儿子一只鹰,是他在捕猎的时候捕到的。他早就想捕一只鹰给我的儿子了。“你自己,把它熬出来。”他对乌烛顿说,“要让它成为草原上最最厉害、最最凶猛的那只!”

我儿子,还真把这只鹰熬出来了,它成为了乌烛顿的象征、伙伴,甚至是乌烛顿自己。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依靠天空中的黑点儿来判断,我儿子去向了哪里,还有多长时间才能返回。我甚至,能从众多的鹰的叫声里,听出哪一声是属于我儿子的那只。

我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掉那个傍晚。乌烛顿闷闷不乐地回来,径直给自己倒了一大碗牛奶,大口大口地咽下去。他和往常不同。往常,他偶尔也有闷闷不乐的时候,譬如他的小队里某个青年死了,进入了长生天,但不会是这个样子。他喝完了牛奶,又在翻弄着他父亲的遗物,我问他找什么,他头也没抬,“酒”。然而从他进来的那一瞬间我就闻到了浓浓的酒气,他在外面早已喝过了。

我问他,出什么事啦?

他说没事没事。你甭管。

一定有事。你有什么不能和阿妈说呢?

……他没说什么。当我再次追问的时候他突然冲我吼叫起来,让我出去。

等我返回来。我发现,他正在用匕首,划开自己的胳膊,让它慢慢地滴着血。

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乌烛顿用手捂住自己的脸。血和泪水,一起从他的手臂那里向下流。

“车牙克,车牙克死啦。阿妈,我再没机会报仇啦!”

“他,他是怎么死的?”

乌烛顿告诉我说,车牙克死在了战场。他带着自己的人马去一个叫沙隆的地方围猎,大约走得远了些,不得不沿途抢一些食物什么的做补充。这本来没什么,可车牙克太大意了,他抢劫的时候竟然没有派出负责瞭望的暗哨,以至于阿兰人的骑兵把他包围的时候都没有察觉。“他砍下了十七只耳朵,”乌烛顿告诉我说,“他就死了。”

我听见,帐篷外面的夕阳带着巨大的尖啸,呼啦一下就落在了山的后面,一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要杀光阿兰人,我要让他们一个个都颤抖着、尖叫着死去,是他们,破坏了我的复仇,让我不能亲自把车牙克杀死!”乌烛顿大声地嚷道。他攥着手里的刀子冲出去。

外面已经是一片黑暗。我听见嗒嗒的马蹄越跑越远,鹰的叫声也随着马蹄越来越远,连最远处的星光都比它更大些。

他长大了,我想。没有谁,还能拢得住他的翅膀和他的心,这是他的命。

宽阔的天空中只有雄鹰的翅膀

耸立的山顶上只有凛冽的风

我的眼里只有远去的哥哥

远去的哥哥跟随着马啼声声

他的胸膛里只有将要喷洒的血

他的血液只有最美的鲜花才能配得上

我哥哥心中只有冷冷的苍穹

长生天啊,请求你赐予他永远的篝火

让他再次抱紧锋利的刀锋……

他让我感觉骄傲,比他已经在长生天放下了刀戈、已经用清澈的水清净了自己伤口的父亲更让我骄傲。我的儿子,是广阔无边的草原上最最厉害、最最凶猛的雄鹰。他不仅让敌人恐惧,就连他自己的战士们,敬畏他的少年们,也不敢在他的面前大口大口地吸气。

我记得他第一次杀人,居住于高卢的敌人——虽然他并没有跟我透露,但我知道。他回到家里,将他的收获大咧咧地放在我的脚下,里面有叮叮当当的响声,然后一个人走向床边。他从一个染有血迹的小布包里,掏出两片肉冻一样的东西,掂在手上……因为距离也因为光线,当时我并没看清他掏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值得他那么地喜爱。他抖动着其中的一个,然后放下,又拿起另一个来,用同样的动作精心地抖动着……

“是什么?”我问。

“耳朵。”他笑呵呵地转身,把它递到我的面前。的确,是耳朵,被利刃割下来的耳朵。或许是因为失去了血的缘故,它们白得吓人,有些不够真实。“我杀死了两个。阿妈,我挑到了一个最厉害的,他杀死了乌珠玛,还刺伤了须博胡都。阿妈,你知道我当时多么愤怒,须博胡都就像是连着我骨头的兄弟!我跳过去……”

他被布莱达和呼究尔提叫了出去,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到家中,连靴子都来不及脱。我用针为他的靴子缝补被刀尖划出的口子,用毛氊和牛奶擦拭粘在上面的血,突然间我听到我的儿子乌烛顿在大声呼喊——我跑过去,他已经又直直地躺下了。而在我把两只皮靴都擦拭干净准备挂在帐篷外面晾着的时候,乌烛顿又一次坐起,闭着眼,却挥动着手臂,仿佛正在进行战斗——“乌烛顿!安心地睡吧!没有了身体的葛尔卡脱是拔不掉你一根汗毛挤不出你一滴血来的!”我对他说。他父亲活着时,也有突然间从床边上坐起咬牙切齿地挣扎,仿佛之前经历的战斗又一次从某个缝隙里钻出来缠住他。我也是这样大声地对他说的,没有了身体的葛尔卡脱是拔不掉你一根汗毛挤不出你一滴血来。

不知道人死之后是不是真的还有葛尔卡脱,布莱达的母亲告诉我,和我们祖先一直战争的汉人把它叫作魂魄——正是和他们的战争,让我们失去了王庭和故乡,跟着我们流亡的葛尔卡脱们才一直得不到长生天的安宁。我不知道人死之后是不是真的有葛尔卡脱,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他父亲死后他的葛尔卡脱大约从没返回过这个家,我也从未把他梦见。

还是相信有吧。

也许,乌烛顿就能证明,若不然他怎么会睡得如此不安稳,和他父亲当年的表现一模一样?

我的乌烛顿,可是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比他父亲还要强。

车牙克的家人再次送来了礼物——车牙克的弟弟伊犁目克说,车牙克的女儿,愿意成为乌烛顿的妻子。他说,乌累诺的死亡让车牙克的胸口中留下了即使长生河的河水都难以清除掉的伤疤,他已经付出够多了。现在,是我们再一次化解仇恨的机会。而且,一旦乌烛顿答应了亲事,车牙克的三千铁骑和他伊犁目克的七百军士,都可以交给乌烛顿调遣。“他会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鹰,就连具有神力的单于也无法将他按在地上。我们敬佩你的乌烛顿,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雄鹰般最为高贵的血。”

我说这事需要和乌烛顿商量,他也到了需要娶妻的年龄啦。然而乌烛顿并不同意,他告诉我说,他已经有了意中人,是在两年前一次抢牲节大会上认识的:“你还记得,我在那次大会上的收获吧?不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些,我说的是那只由鲜花叠成的花环——是她送给我并将它戴到我的头上的。阿妈,我希望我娶到的是她。”“她叫什么名字?”“呼兰达娅,母亲。”

我和布莱达的母亲提及儿子的心事,她告诉我,我来晚了,草原上最动人的美人呼兰达娅即将成为阿提拉的妻子,单于找到呼兰达娅的父亲,他已经答应了下来。“你的儿子是天上的雄鹰,而阿提拉,则是草原上的狮子。呼兰达娅总是最有福气的那个,她的心只能许给最有力量的英雄。”

乌烛顿闷闷不乐。就连蹲在他肩头的那只鹰也卷着羽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行。我要找阿提拉谈谈。”他说着,就蹬上刚刚脱掉的靴子,走出了帐篷。我知道喊不住他,他越来越像一只雄鹰了,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

很晚的时候他才回来,被布莱达的卫兵拖着。呼究尔提告诉我,他醉了,以他平时的酒量不至于这样。“他是和谁喝的酒?有没有阿提拉?”没有,呼究尔提摇摇头,他说傍晚时分他一直在布莱达的帐篷里,我儿子提着一根皮鞭走了进去,他的神色很有些难看。喝酒喝酒,这个提议是我儿子的,本来呼究尔提和布莱达他们计划连夜前往达西亚人的领地,然而最后不得不留下来陪乌烛顿喝酒。“有没有阿提拉,我儿子有没有提到他?”没有,呼究尔提摇摇头,他说我儿子什么事儿都没提。就是要酒喝来着。

他一直睡到晌午才从酒意中慢慢地缓过来。“不行,我要去找阿提拉。”

这一次他回来得很早。看得出,乌烛顿依然闷闷不乐,他把自己的身子重重地摔下去:“阿妈,我要娶狐鹿孤茶,她是阿提拉的表妹。”

——那,你见到阿提拉了?乌烛顿闷闷地点了下头。

——你是不是再找一下呼兰达娅?孩子……

乌烛顿背过身子,他们,我是一起见到的。

——那,车牙克的女儿……

我看到她就会想起我姐姐。阿妈,我忘不掉。我的胸口里有块硬硬的石头,它不用长生河里的水是化不开的。

他让我骄傲,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只飞翔的雄鹰。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塞口的飓风不能,压在帐篷顶上使劲儿摇晃着帐篷的暴雨不能,宽阔的、湍急的乌察阔河不能。草丛中埋伏的狮子和狼群不能,阿兰人、东哥特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法兰克人的哀求和嚎叫不能,树丛中呼啸而来的暗箭不能,那些砌在河边的高大城堡不能,勃艮第人锋利无比的长矛也不能。他那么强壮、有力,眼睛里面总是藏有闪着令人惊惧的寒光。

他让我骄傲,也让他的妻子狐鹿孤茶感到骄傲。他是草原部族中最让人敬佩的战士,他是抵抗者的噩梦,他是我伤痕累累的儿子,是即使掉光了所有羽毛也要飞到天空高处的雄鹰。那些骑马经过我们帐篷的人,都会在走近的时候放慢马蹄,向我和狐鹿孤茶致敬,并随手放下他们刚刚得到的一些物品:一只狐狸,半只山羊或从日耳曼人那个掠来的丝绸,一些刚刚采到的蘑菇。一般而言他们放下的蘑菇我们是不吃的,我们会把它晒干、磨碎,掺入到做好的肉松里,让乌烛顿带给将士们。

“这顶帐篷里飞出了草原上最最凶猛的鹰!”他们围着我们的帐篷三个来回,默默念颂求乞辞,使用草原部族最高的礼节——如果我们正在帐篷的外面,我就会把高高大大的狐鹿孤茶搂在怀里。有时候,我感觉狐鹿孤茶的身子在激动地颤抖。

只是,我的雄鹰已经长齐了它的羽毛,他飞得更高更远了。我和狐鹿孤茶会有段时间见不到他,甚至听不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天地那么大,男人们就应当由着他们健硕的马奔驰,把他们带到最远的地方。

我和狐鹿孤茶,一边照看着马匹和牛羊,照看着还年幼的孩子们,一边向着飘着云朵的远处张望:我们的雄鹰飞到了哪里?又有怎样的英勇故事,将要交到艺人们的反复地吟唱?见多识广的狐鹿孤茶对我说,战场的上故事交给艺人,他们会把想到的词儿放在嘴里咀嚼,咀嚼掉三遍的苦味儿,三遍的血味儿,三遍的草味儿,然后才能交给琴声唱出来——因为咽进了苦味儿、草味儿和血腥的气味儿,这些艺人们的身世都悲惨无比,死后也升不到长生天。听狐鹿孤茶这么说,我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那些传扬乌烛顿和阿提拉故事的人竟然不能和我的儿子一起进入到长生天,他们的葛尔卡脱只能留在草原,像一缕缕四散飘荡的烟:想想就让人心疼。

每次回来,他总是给我们带来许许多多的战利品,吃的、用的以及不知道怎么用的。偶尔,他回不到家,就让他的马队先把收获的东西给我和狐鹿孤茶送过来,然后取走我们专门做好的肉松。呼兰达娅也来过几次,她和狐鹿孤茶从小的时候就很要好。两个人叽叽喳喳,从侧面看,我觉得还是我们狐鹿孤茶更好看些。她,更配得上我们家的雄鹰。

我们家的雄鹰,翅膀越来越硬。他能够回家来休息几天的日子越来越少,回来之后,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兴高采烈地给我们讲述他的战争故事、行军的见闻——也就是那些事儿,他说。不值得一提。

有一次,极有兴致的狐鹿孤茶邀来呼兰达娅,然后又邀来咏唱的盲艺人,让他把提到乌烛顿和阿提拉故事的那段儿唱给我们听——歪着头,乌烛顿听了一会儿,然后径自倒在了床上:净是胡编乱造。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儿。我都听不下去了。不过当他听狐鹿孤茶提到这些艺人死后无法享受长生天的生活时,我的儿子竟也有些动容:“如果他们进不去,那我也就不去了。我就在乌云的缝隙中间听他们吟唱吧。”

“不许你胡说!快,用壶里的牛奶漱一漱你的口!”他大约没想到我会如此的愤怒,这只翅膀越来越硬的雄鹰,竟然当着呼兰达娅的面儿,挥动起皮鞭,差一点儿就扫在我的腿上。“你疯了吗?”狐鹿孤茶抱住他,“她可是母亲啊!”

这只翅膀越来越硬的鹰,他的脖子也是硬的。

晚上,乌烛顿送来酥油和两块风干牛肉,他突然向我提出要求,让我再唱一遍灵歌。“为什么要听灵歌?”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堆起了乌云,突然到来的乌云使我忘记了下午的不快。“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来……你要是不愿意唱我也就算啦。狐鹿孤茶大约也会。”

既然我的儿子要听,那就唱一次吧。

宽阔的天空中只有雄鹰的翅膀

耸立的山顶上只有凛冽的风

我的眼里只有远去的哥哥

远去的哥哥跟随着马啼声声

他的胸膛里只有将要喷洒的血

他的血液只有最美的鲜花才能配得上

我哥哥心中只有冷冷的苍穹

长生天啊,请求你赐予他永远的篝火

让他再次抱紧锋利的刀锋

我的哥哥是荣耀的勇士

他身上的刀疤是抹不去的光荣

我的哥哥是宽胸膛的汉子

他和他的马,追得上草原上最快的鹿羚

一万次的战斗有一万次的死

我的哥哥啊,长生天的极光将你接引

你和你高贵的荣耀

将获得一万次的重生……

我将灵歌唱完,我的儿子乌烛顿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立在那里,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阿妈,我会想念你的。”他说得无头无尾,刚刚说完,这只翅膀早已硬起来的雄鹰就走出了帐篷。他的鹰,在高处呼唤着他。

我的儿子是只雄鹰。他是草原上最凶猛、最矫健的雄鹰,整个草原凡是有羊群和帐篷的地方都在传颂他的英名,据说就是在阿兰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法兰克人的营地上,我的儿子乌烛顿也是一个恶魔一样的存在,他被刻画成一个幽灵附身的人,他的身体曾在一个叫冥河的地方浸泡过,只有眼睛是未沾染的,然而那却是幽灵的居住地,只要和他的眼睛正视,没有人会不簌簌地发抖,如果他是愤怒的,被他直视的人还会变成石头——后来,阿兰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法兰克人又把这个传说放在了阿提拉的身上,他们叫他“上帝之鞭”——当然,这属于后话。

作为勇猛的战士,我的儿子一直身先士卒,他杀掉敌人,并砍下他的一只耳朵作为胜利的标志——有时,他厌倦了这个游戏,就把自己的战利分送给跟在自己身侧的战士,他的战队可以一起分享他的荣耀和因此的赏赐。我的儿子所向披靡。只要他出现在战场上,那些敌人——无论是阿兰人、盎格鲁撒克逊人还是法兰克人,就只剩下发抖的份儿,他们会认为自己遭受到了自己的神的遗弃,不止如此,自己的神还为“可怕的匈奴”增添了雷霆。

我的儿子是草原上最凶猛、最矫健的雄鹰,是战争之神,他所获得的封赏比布莱达还多,比阿提拉还多——乌烛顿安排三十个士兵和十二个奴隶为我们放牧牛羊、守护物资、纺织羊毛和烘烤羊皮,不过后来一个名叫约尔丹的罗马奴隶被阿提拉要走了,阿提拉说他需要这个会计算、会画画的罗马人。瘦弱、胆小的约尔丹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两年的时间他可没做一件让我刮目相看的事儿。阿提拉赠送了礼物,我觉得约尔丹并不值那么多。

征战,狩猎,放牧。好男儿就应当如此,我的儿子是我的荣耀,是狐鹿孤茶的荣耀,她的身体越来越重,布莱达的母亲安排两个细心的女人照料她——据说这也是布莱达的意思。“我们家将又有一只雄鹰了。”我说。这是真的,在狐鹿孤茶怀孕之后我竟然几次梦见雄鹰,它在那么高、那么高的高处孤独地盘旋,声音里面有种灵歌的凄凉。“我们家,将又有一只雄鹰。”我想,等狐鹿孤茶为我生下这个孙子,我和狐鹿孤茶就不那么孤单了,雄鹰也是。

呼兰达娅又来过多次。她和狐鹿孤茶叽叽喳喳,前仰后合,突然间她就哭泣起来,突然间,她又笑得像一朵山丹花,这个孩子真让人弄不懂。未出生的孩子遇到泪水是不洁的,我只好悄悄地在儿子的帐篷外面洒上拌有牛粪灰的奶茶,念上三遍清而黎戈咒。我发誓,谁也不能为难我未出生的孙子,我们家将再添一只雄鹰。

狐鹿孤茶跟我说,阿提拉四处在找女人,就连他属下的妹妹,刚刚捕获的奴隶也不放过。“可呼兰达娅又那么地爱他。”“爱上了狮子就得接受狮子,不是每朵山丹花都有这样的幸运。她应当,为草原上的狮子生下小狮子来。”我说,“这样才能把狮子的心抓回来。”

狐鹿孤茶的身体越来越重,她笨得,比我怀着乌累诺和乌烛顿的时候都过分。“一定是一只更健壮的雄鹰。”我对狐鹿孤茶说,她听了我的话也笑得灿烂。可乌烛顿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狐鹿孤茶也听到了一些什么消息……“不是落在眼睛里的你就别信,不能让你的眼睛生出针尖来的你就别信!”我对狐鹿孤茶说,“我们就要有另一只雄鹰了。”

我向布莱达的母亲打听,她能给我的尽是征战的消息,罗阿斯单于的消息和布莱达的消息。她说,罗阿斯患上了哮喘,而严重的脚气病一直得不到根治。“他越来越软弱。”

不久,越来越软弱的罗阿斯单于死去了。得知消息的时候我和狐鹿孤茶都很震惊,她甚至打翻了刚刚煮好的牛奶。我们早就预想过罗阿斯单于的死亡,可真的听到这样的消息……这个消息,让草原上的阳光也失去了颜色,让低头吃草的牛也悲凄莫名,让悬挂在山顶上的云也含满了哀痛。

我们都去了,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我们剪下一缕头发,然后用匕首划破脸颊,排着长队,唱着灵歌,围绕着丝绸天幕不停地转,来来回回地转。单于躺在柴草和花冠的中间,他面色那么暗,仿佛痛苦、愤怒和不安还贮藏在他被划伤的体内,让他在进入长生天的路上依旧得不到安宁。马蹄嗒嗒嗒嗒地在更远处来回奔跑,他们呼喊着,他们发出的低啸使天空和大地都发生着颤动。

送葬的队伍,唱起大灵歌。它远比我唱给儿子听的那首古老,它,曾跟着我们匈奴人战斗和漂泊,从一处草原到另一处草原,有些种子就这样落在了草地上,和来年的新芽一起生长。

领歌长老:

流血的汉子你去了,你的血洒给了草原

拖着模糊的影子你去了,你把你的心脏留在了草原

奋争过的汉子你去了,你的刀上还沾着敌人的血

安睡在长风中的人啊,我知道你归向长生天

士兵们:

慰藉葛尔卡脱的,不是女人的哀号也不是泪水

慰藉葛尔卡脱的,永远只是敌人的鲜血

让葛尔卡脱得到慰藉的,从来不是女人的哀号和泪水

让葛尔卡脱进入长生天的,永远只是敌人的鲜血

领歌长老:

流血的汉子你去了,狂风呼号的路上依然高昂着头

愤怒的汉子你去了,还有那么多的子民渴望你来护救

悲伤的汉子你去了,要想回头你就再看我们两眼

你所疼爱的孩子,即将长成你的样子

女人们:

被你带走的心啊,它跟着升上了长生天

被你带走的疼啊,它还会在梦里一次次出现

被你种下的种子,它就像春天的树苗一样发芽

被你亲过的孩子,他已经可以跨上奔腾的骏马

浸泡在苦涩的命里

我们呀我们呀忍受着长风的鞭打

我们呀我们呀期盼着夏日的黎明

我们呀我们呀就像秋天落下的草籽

我们呀我们呀为骏马和雄鹰而生

士兵们:

慰藉葛尔卡脱的,不是女人的哀号也不是泪水

慰藉葛尔卡脱的,永远只是敌人的鲜血

……

我的儿子、草原上的雄鹰却没有出现在送葬的队伍里,这是我后面才意识到的,尽管他也剪掉了头发并在脸颊上划出了伤口。他把自己关在帐篷里,狐鹿孤茶只得和我睡在一起。第二日,第三日。他都不肯出门,也不肯让任何一个人靠近他,无论是我还是狐鹿孤茶。只剩下一条胳膊的呼究尔提来找他,布莱达的卫兵来找他,然后是,布莱达来找他——我的儿子终于打开门,仅仅不到三天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一个几乎我都认不出来的样子……远远地,我看见他行了礼。远远地,我听见他和布莱达争吵,那份激动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我承认自己都被他吓到了。

“你为什么要和大单于争吵?”我不等他再次把门关上,“你难道不知道,布莱达已经是……他不是原来那个布莱达了。”

“我知道。阿妈。阿提拉也是。”我的儿子一脸倦怠,“不了解的事儿你最好不要参与。放心吧,布莱达……单于知道我,我们永远是最要好的兄弟,我是替他想的。”

“听说……,”我想把我听到的消息也告诉他,“听说罗阿斯单于并不是死于……”

“阿妈,你可不要信这些!”乌烛顿跳起来,他的这个动作才恢复了一些雄鹰的样子,“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不许我的家人多说一个字!长生天是公平的,人世间的一切发生都是它的旨意……”说着,乌烛顿的声音在慢慢变小,刚刚出现在他身体里的雄鹰又飞走了。“阿妈,我的心很乱。乱得就像……有五十把刀子在割我的心脏。再让我静一会吧!”

我的儿子是一只雄鹰,没过几天,他又活成了雄鹰的样子,甚至比落在他肩头的那只更有活力也更矫健。他和我们告别,现在,他已是大单于布莱达的都孤尔王,而驻扎在布诺尼亚的阿提拉单于也曾派人说服,但我的儿子乌烛顿拒绝了:我是并且永远是布莱达的手臂,我愿意为布莱达单于完成他所要的征服。愿草原上的鹰和狮子,一起并肩作战。

是狮子他就属于原野,是雄鹰他就属于天空。我对我的儿子说,家里的一切有我和狐鹿孤茶,马上,家里就会有另一只雄鹰啦。

乌烛顿走后,我在乌尔查拖又听到这样的一些消息:布莱达单于攻到了科布伦,那里没有草地只有褐色的石头,就像被火焰经久不息地烧灼着一样,石头的上面结出一些紫色的果实,当地人叫它们葡萄;在一个叫什么辛吉布蒙的地方,阿提拉单于获得了一口黄金之泉,从里面舀出的水用树叶一点马上就变成金子,阿提拉没要这些金子而是将它分发给自己的马队,有了诸多金饰的阿提拉部队所到之处金光闪闪,和他对抗的敌人还没等战斗就被马队的金饰亮瞎了眼;我的儿子,大草原的雄鹰乌烛顿,一路突袭来到多尔多涅河的上游,不小心踏进了由鲜血和骸骨汇成的死水中,他实在太勇猛了以至于没有仔细观看流水中不断泛起的带有骷髅花纹的气泡。仅仅一个晚上,他就死去了七次,七次他都凭借长生天赐予的神力和超强的意志活过来,然而,令人畏惧的死水河也绝不是浪得虚名。第二天早上,乌烛顿的脖颈处开始出现隐隐的骷髅花纹,他连把递到面前的牛奶喝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坚毅的大草原的雄鹰还是和异教的死神搏斗了一天两夜,直到他的额头上也出现大大小小七个骷髅花纹才叫了一声,最终死去……

狐鹿孤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急匆匆地找我问我该怎么办,我告诉她不要慌乱,我昨晚点上的酥油灯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两道不同的火苗,我们的乌烛顿就不会有事儿。我告诉她,在乌烛顿九岁那年他死过一次,他掉进了涡流,没能自己从中挣脱出来;在乌烛顿十四岁的那年他还死过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头撞上了石头。我就守着他,看着酥油灯的火苗……“长生天至少给了他八十条命。他不会有事的。最多三个月,属于他的那只鹰就会在你的帐篷顶上来给你报信,那时,我们家的那只雄鹰也就出生啦。”

可是,我们家的另一只雄鹰……却没能活下来。尽管狐鹿孤茶和服侍她的随从格外小心,但还是……看到擦干了血、脸色乌青的婴儿,狐鹿孤茶的眼角涌下了泪水,我走过去制止了她。不要哭,我说,泪水会给我们家和我们家的雏鹰带来更多噩运,连长生河里的清水也不能完全地洗净。慰藉葛尔卡脱的,不是女人的哀号也不是泪水;慰藉葛尔卡脱的,永远只是敌人的鲜血——尽管我们家的雏鹰还没来得及跨到马上去,但他在长生天里将会成为和他父亲一样勇猛的战士的,我说。

我们把没有气息的婴儿祭献给秃鹫,然后支起耳朵——有关乌烛顿的消息一点点传来:他似乎又在另一个地点再次死去,却在维罗亚复活,把自己的尖刀和让人恐惧的名字镶嵌进东哥特人惊颤的心脏里。而后,他突袭撒克逊人的营地,在科布伦的河岸边遭遇埋伏,据说的死亡又一次带走了他和他的鲜血,不过在另一个消息里,他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一个叫拉蒂里亚的地方,身上没有一块伤疤的痕迹——可这个消息并不能让我们轻松,因为,他出现在那里的原因竟然是冲破阿提拉的阵营,带走了阿提拉的妻子呼兰达娅……“你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呼兰达娅了?她真的会在,那个拉蒂里亚?”狐鹿孤茶仔细地回想,她说大约有五个月?还是半年?不过她认为呼兰达娅应当不在阿提拉的军营里,因为,阿提拉不缺女人,所以呼兰达娅出现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绝无可能。

“呼兰达娅也不会跟乌烛顿走的。挖空她半个心脏,也不能把阿提拉从她的心里完全地挖出去。”

消息有好有坏,多数的时候都让人心惊。尽管布莱达单于、阿提拉单于都颁布过极为严苛的命令,诸多因为传递谣言而被割去了舌头的尸体还悬挂在长生庙前的柳树上,可传授于乌图尔克王城的小道消息还是层出不穷。它们或从马背上驮来,或从酒壶里倒来,或从水井下嘟嘟冒出的气泡里喷出来,或从刚剪过羊毛的羊身上带过来……多数的消息都有黑色的翅膀,你一听到,它就会钉进你的肉里让你渗出血来——反正我也早就习惯这些了,当时,他父亲死去的消息也是这样传来的,我在半个月后才见到遗物。可是,我的儿子,草原上的雄鹰,他的马蹄声已经半年没听到了,他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带着他的荣光进入了长生天?

我的儿子没有回来,可——我儿子的儿子来了。来自库德克的姑娘伊稚多宝在我的帐篷外叩头,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四个多月的婴儿。她说,这是草原上的雄鹰乌烛顿的孩子,他需要得到我的祝福。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伊稚多宝从怀里掏出一件马蹄形的银器让我辨认,同时叫护送着她前来的侍卫柯律邪向我说明:我认得他,他是我儿子的侍卫。我为孩子念了长生咒,然后用蘸有奶茶和草木灰的手指点向他的额头:“愿他长生健硕,成为无所畏惧的勇士。我们家,终于又有了一只雄鹰。”

晚餐的时候,狐鹿孤茶终于肯过来陪我们一起吃饭,她吃得很少。伊稚多宝也吃得很少,她一直在给我们讲她门前的河流,她叫它奥卡。她说它宽阔无边,即使在晴天的时候也望不到对岸;河水里面有一种叫滚滚的水怪,它们多数在雨季出来做些坏事,有时还会悄悄地偷走她们的羊。“你就没有别的可讲么?除了这条河?”狐鹿孤茶冷冷地问。“他,就是从河的对面过来的。滚滚都不敢靠近他。”

下过一场大雪,我才又听到了那只鹰的叫声,然后我的儿子乌烛顿和他的马队才远远地奔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鹰的叫声我竟然没感觉到兴奋而是有种特别的预感……可我奔出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马上的儿子。

他在发烧。

狐鹿孤茶给他喂下药,可他又都吐了出来。精通巫术的巫医抓紧他的手腕,给他放出一大碗冒着血泡的血。他的血是暗的。然而他还在发烧,烧得像,一块烧红的炭。

布莱达的母亲来了,她带来了药,还带来了一个来自辛吉杜蒙的罗马大夫。在大夫们为乌烛顿治疗的时候,她和我一起走到了帐外。“会好起来的。草原上的雄鹰还没有完成他的使命,长生天是不会收的。”她拉住我的手,眼泪不自觉地涌下来。

她问我,最近听没听到什么消息……关于布莱达和阿提拉的?我说有,当然所有的消息都是真真假假,最近的一年我的儿子已被消息杀死了几十次,这不,他还活着。我听到的消息是,他们俩……有些不合。已经有了不断的摩擦。是的是的,她似乎并不想松开我的手,你知道我们布莱达——他总是,他总是犹豫。他一定会吃亏的。要不是乌烛顿帮着他,说不定他早就……他们两个就像亲兄弟一样。

草原上的雄鹰当然要单于驱使。我说。我们母子都不会忘记,你放心,再说乌烛顿这个孩子,也不需要嘱咐。“是是是,愿长生天保佑,让我们的乌烛顿早点好起来吧。”

没错儿,我的儿子是草原上最凶猛、最健壮的雄鹰,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塞口的飓风不能,压在帐篷顶上使劲儿摇晃着帐篷的暴雨不能,宽阔的、湍急的乌察阔河不能。草丛中埋伏的狮子和狼群不能,阿兰人、东哥特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法兰克人的哀求和嚎叫不能,树丛中呼啸而来的暗箭不能,那些砌在河边的高大城堡不能,勃艮第人锋利无比的长矛也不能……我坚信这一点,在我心头不断窜起的火焰也不能把我的坚信烧成灰烬。长生天保佑,经过六天的治疗,他的烧慢慢褪了下去,然后又经过三天,他的气,他的血,和他心里的鹰都又回到了他的躯体里。布莱达的母亲又带着大夫来看他,乌烛顿让我和狐鹿孤茶暂时离开一下……他们谈了很久。布莱达的母亲离开,我和狐鹿孤茶返回到帐篷,乌烛顿和我们说,他马上也要离开。

“你现在才刚刚好,你……”

乌烛顿盯着狐鹿孤茶的头发,他伸过手去。“我不能抛下单于。他现在……”乌烛顿把头转向我,“阿妈,你再给我唱一遍灵歌吧。阿妈唱的灵歌就是好听。”

……

过了一夜,乌烛顿又要上路了。那天又下起了雪,呼号的寒风让打到脸上的雪花变得很硬很硬。我和狐鹿孤茶送乌烛顿的马队,看着他们在大雪中走成黑狗,走成黑兔,走成黑色的、细细的小点儿,走进再也看不清的白雪里面。“阿妈,我昨天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狐鹿孤茶把她的身体靠在我的身上,我突然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孤单。

可怕的消息还是来了,之前它像一块巨大而丑陋的石头悬在头顶,现在,它终于磨断了绳索,整个乌图尔克王城都能感受它坠落下来的颤动。从马背上驮来、从酒壶里倒来、从水井下嘟嘟冒出的气泡里喷出来、从刚剪过羊毛的羊身上带过来的消息都有一个统一的起点,那就是阿提拉单于带领他的卫队杀入了阿莱达单于的军营,他把阿莱达单于射成了一支不断冒着血泡的刺猬。至于我的儿子,从马背上驮来、从酒壶里倒来、从水井下嘟嘟冒出的气泡里喷出来、从刚剪过羊毛的羊身上带过来的消息就有了分叉,一说他和阿莱达单于一起战死在营帐里,一说他带着摇摇晃晃的身躯逃向了维尔茨,一说他本来确已死亡,然而他所豢养的那只雄鹰竟然突然地冲了下来,从他的胸口啄出心脏,连同他的葛尔卡脱一起带入到天空……

“我们要不要……阿提拉是不会放过我们的,阿妈,我了解阿提拉的性格!他已经杀死了阿莱达的母亲!”

我告诉可怜的狐鹿孤茶,我也知道。但我是不会走的,我的儿子是草原上飞得最高、最远和最凶猛的雄鹰,我不能给他丢脸。“你走吧,你去找伊稚多宝吧,你记得,她家门前的那条河叫奥卡。你和她一起,抚养我们家的另一只雄鹰。”

可狐鹿孤茶不走。她说阿妈不给他丢脸,那我也不能。好吧。

我让她和我一起骑上马。我们一起来到卡尔旦湖边的草地。我告诉她说,年轻的时候,乌烛顿总愿一个人来到这里,一个人默默地待着。只要找不到他,我就知道他肯定来这里啦。这么多年,这里的树竟然没长多高,而草,却比以前稀了。

远远地,我听到了急促的马蹄。远远地,我看见马队踏起的烟尘,越来越近。

“孩子,我们的乌烛顿,他是一只雄鹰。”

李浩,作家,现居石家庄。主要著作有《谁生来是刺客》《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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