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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孔见:衣冠南渡——从闽南到海南

衣冠南渡与文化中心南移

公元1127年,刚从辽人治下崛起的女真政权大金,在与宋朝联盟打败辽国之后,挥师兵临汴京城下。六神无主的徽宗皇帝,急忙禅位于太子赵桓(即钦宗)。尽管当时民间抗金保国热情高涨,又有李纲等勇武之臣决死抵抗。但赵氏父子二人,还是幻想以割地赔款方式息事宁人。结果事情未了,招来的是国破家亡的命运。徽、钦二帝,连同后妃、宗族、贵戚三千人成了猎物被押往北方。如狼似虎的金兵,涌入汴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就像野牛冲进了瓷器店,兽性的洪水一泻千里。失去皇权庇佑的人们,纷纷逃离出城,向烟雾迷茫的东南方向落荒而去。

我的祖先,资政大夫邢肇周,和管理天下粮仓的弟弟肇文,带着整个家族几十口人,赶着满载坛坛罐罐的数辆马车,加入了难民的队伍。起初,他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只是想着尽快逃离金人的魔爪。当他们回首汴京的时候,这座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已经是一片火海,哭喊声如同波涛喧嚣。当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进入临安时,里面已经人满为患,到处都是露宿的难民,连租住的地方都很难找到。兄弟坐下来计议,都觉得临安摇摇欲坠,不是久留之地。于是便又收拾家当,向闽越的方向南下。此时,整个大地弥漫着一种慌乱不安的气氛,亡国灭种的忧患纠缠着每一颗心灵,到处都是张皇失措的表情,人人的后背都丝丝发凉,连洞穴里的老鼠都逃了出来,唧唧唧唧地到处乱窜。

闽越之地石头屹屹,能够开垦出来种植作物的地方,都已经被人捷足先登,种上甘蔗。一直走到闽南漳州,邢肇周他们都没有停留下来。进入汕尾汕头之后,家资已所剩不多,前面却是大海茫茫。他们听说,汪洋之中散布着一些洲岛,土地肥沃,人烟稀少,树上有摘不完的巨大的野果,水里的鱼更是探手可得,不劳网罗。然而,一路上风餐露宿,长途跋涉,家族中许多人已经吃不消,陆续有人染病不治,只能草草埋入土中,缺少了应有的恭敬。于是,有兄弟提出了就地落籍的诉求。或许是受到海岛上野果芬芳的诱惑,年长的肇周决意踏海南下,让这个家族能够偏安一隅,彻底逃离旷世的劫难。经过一番争论,意见还是不能统一。最终只能各随所愿,肇周和胞弟弟肇文乘船南渡,其他兄弟留在汕头谋求发展。从此血肉分离,兄弟星散,生生世世不复见面。

肇周、肇文兄弟及其家眷,在汕头租了一艘小帆船下水,晃荡着向想象中鱼虾腾跃、野果芬芳的洲岛驶去。好在入冬之后,风浪不大,虽然中途遇上旋流,托祖宗福德,他们得以安全渡过,也没有碰上穷凶极恶的海盗。大约十天之后,船驶入水流平顺的清澜港,在红树林密密匝匝的文昌八门湾靠岸。经过走访,兄弟二家分别在水吼、观霄两个村子安顿下来,收割芒草,砍伐木头,和上泥巴,搭建起简易的茅屋。这时,后背的那股凉意才算是消失了。他们几近万里的逃亡之旅,历史上被称为“衣冠南渡”。而他们自身,也成了海南望族邢氏十几万子孙的渡琼始祖。

衣冠南渡,说的是北方士大夫家族,为逃避战乱向南方迁徙。所谓衣冠,乃衣冠楚楚者,是社会地位和文化身份的象征,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斯文与体面。一般认为,中国历史上,有过三次大规模的衣冠南渡。

第一次衣冠南渡,发生在五胡乱华时期。西晋怀帝永嘉二年(308年),匈奴贵族刘渊叛晋自立政权,举兵进攻洛阳,是为“永嘉之乱”。随后,羯族、鲜卑、羌族、氐族等相继兴兵,争夺治权。黄河流域从此烽烟四起,群胡逐鹿,混战连年,政权频繁交替,种族杀戮不断升级。在胡人铁蹄之下,汉人的生命惨遭践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灭族危机。中原大地白骨盈野,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妇女更是被视为“二足羊”,被胡人肆意奸淫侮辱之后,当作羊羔来烹煮。北方一百三十年间先后兴起十六个国家,汉族人口从约二千四百万,减少到四百万以下,史家将这段历史称为“中原陆沉”。其时,中原士族纷纷南下避难,归顺司马睿在建康(今南京)建立的东晋政权,寻求休养生息。王谢堂前始有燕子飞来飞去;王羲之等群贤,也可以在流觞曲水边畅叙幽情;陶渊明还能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华文明因此得以绝处逢生。宋初闽南诗人詹琲,曾经这样追怀那段衣冠涂炭的日子:“忆昔永嘉际,中原板荡年。衣冠坠涂炭,舆辂染腥膻。国势多危厄,宗人苦播迁。南来频洒泪,渴骥每思泉。”(《永嘉乱,衣冠南渡,流落南泉,作忆昔吟》)此次衣冠南渡,主要集中在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但也有一些姓氏,如林、黄、陈、郑、詹、邱、何、胡等,进入到闽越一带。“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始入闽者八族。”(《三山志》)

第二次衣冠南渡,发生于公元755年暴发的“安史之乱”之后。这场由胡人发动的战乱,挫伤了大唐王朝的元气,使之陷于边疆纷战和藩镇割据并存的局面,并最终陷于江河破碎、无法收拾的五代十国。政治权力始终处在角逐当中,一再易主,战争的绞肉机停不下来。斯文扫地、丧魂落魄的衣冠家族,大量举家迁徙南方,寻找远离刀光剑影的家园。晚年落魄江湖的李白,以诗歌见证了这场恐怖的逃亡:“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这一次,南渡的难民走得更远,有更多的大族进入到了闽南、岭南、西南地区,广州、泉州、成都等城市开始繁荣起来。

第三次衣冠南渡,发生在北宋灭亡的“靖康之变”之后。尽管宋朝文明程度很高,但在冷兵器时代,文明不见得就能够战胜野蛮。平日里远离庖厨的君子们,连杀一只鸡心里都会犯难,何况是要提着大刀去砍自己的同类。宋徽宗堪称世界史上最有艺术修养的皇帝,他的瘦金体书法,和纤细笔管里流出来的祥云白鹤,都是那个时代雅致生活方式的见证。但是,面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以厮杀掠夺为快事的游牧民族,这些东西变得像瓷器那样脆弱,就连礼仪与信用都成了一种自欺。过于注重细部雕琢的文化,往往在整体上丧失其恢弘的力量。不论是艺术创作还是人格建构,同时兼具整体上的磅礴大度与细部的雅致精妙,都是件困难的事情。于是,似乎只能在两端之间物极而反。

北宋发达时期,秦岭和淮河以北的人口,占整个中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北宋政权崩溃之后,中原汉族,尤其是士大夫阶层,逃亡南迁唯恐不远,不仅进入闽南、岭南,还到了海南乃至东南亚诸岛。海南从令人畏怖的流放地,变成令人向往的避难所和诺亚方舟。卒于南宋初年的晁说之,从某个侧面写到了此次衣冠南渡:“金贼忽屯城北隅,方今明目达聪俱。司门郎官上奏无,未几金贼来坦涂。城南铁骑柴奚车,焚荡辅郡陵别都。衣冠南下满江湖,白头辞臣思献书。”(《南门》)北方士族逃亡海南岛,往往都在海口神应港靠岸登陆,这里正是海南第一大江的入海口。因为接纳无数的衣冠家族,这条本来是自南向北流淌的江河,不知不觉中就更名为南渡江,仿佛改变了水流的方向。

此次衣冠南渡,一直持续到蒙元占领中原、南宋灭亡为止,时间之久,规模大大,超过以往的两次。南方的人口从此超过北方,南方经济文化因而变得郁郁葱葱。自此,中国形成了政治中心在北,经济文化中心在南的格局,并且延续至今。元朝建立后,随着种族压迫加剧,特别是妇女初夜权被迫出让,北方汉族血统混杂,言语态度与生活作风变得粗犷鄙陋,失去了原本优雅的腔调。最为致命的是,早期草原游牧民族以掠夺攫取为能事,用强力取代公正与信义,他们的入主,给中原文化注入了一股戎狄之气。汉人中正直忠烈之士几乎被斩尽杀绝,获得荣华富贵的多是奸佞委蛇之徒。倒是南方,以及南方之南,保持着汉文化的某些遗韵,只是因为失去权力的依仗,添了些阴柔的气息,显得不如北方文化那么强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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