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围庄旧手稿里有两篇散文的开头,十几二十年前的他总是那样,因为一个跃动却模糊的念头,快速抓起圆珠笔或钢笔,在一张白纸上唰唰唰写起来。三百字,五百字,甚至只有几十个字,慢慢却停了下来。在这次集中整理这些旧文稿的那一周里,他常常因之而不断走神叹息。他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能继续写下去,虽然早已过了与人辩解的心境,但是好几次他拿起手机想给美国的那位同学发微信,他想这样告诉她:“我是出不去,确实出不去了。”“可是留下来又有什么不好。”“还有,你……真的回得来吗?”
他用手机拍下了那两篇散文的片段,其中1999年10月23日草就的《秋天的火炉》里这样写道:
“母亲五月发病,六月来城中检查,六月底确诊为贲门癌晚期,放弃治疗之后回乡,一眨眼几个月时间就过去了。回家和父亲一同守护临终母亲的这些日子里,父亲一遍又一遍絮叨着:要看好煤炉,一定要小心,塌了炉重新起火多么多么麻烦。有一天我终于发火了:这句话你已经重复了几百遍,我多少岁了你不知道?我三十岁了还看不好一个煤炉!
结果那天晚上,煤炉却真的塌了……”
这篇散文写到这里就断了。母亲在一个星期后去世,他不知道她的生日,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活满五十二周岁。母亲去世以后,父亲跟他到了城中。城中不用煤炉,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用担忧煤炉垮塌这样的意外了。他要担忧的是别的新的麻烦:液化气到底关了没有;下雨了,要不要去一公里外的小学接孙女;学校放学的时候孩子们一下子涌出来,如果错过了,孙女先回家进不了门怎么办;市场里有那么多摊位,摊位上有那么多鱼,哪种鱼是新鲜的,少刺的,可口的;是不是得去买一个指甲钳了,儿子说过,指甲钳不能混用,儿子说他要去买,但是过了两个月还没买回来;黑熊家今年元宵做“福首”,来电话说要提前回老家帮忙,回去了要住哪里,被褥怎么办,今年冬天这么冷;回到老家了,那个煤炉要不要重新点起来,不然洗漱喝水就是个问题……
父亲是在母亲去世十三年后去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忘记老家那个火已熄、煤成灰的凉飕飕的煤炉。煤的灰和灶灰一样,可以用来洗涤各种碗具。以前在围庄,母亲在晴和的天气里总要拎一大堆大碗小碗到古井边集中清洗。最早的时候用的是柴火灶里扒拉出来的灶灰,后来用的是煤灰。几十个大盆小碗,还有调羹筷子,全部拿丝瓜络沾着灶灰煤灰半干半湿地仔细擦拭过,最后用清水反复漂洗,等到收回家时,一个个光洁得能照见孩子们刚刚长出来的半截虎牙。
他记得这个来自乡村的生活常识,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不习惯用超市里买的洗涤液清洗茶具。每次来家里喝茶的客人走后,他总要去屋顶角落抓一把火烧土,揉碎了,泡在水里,变成烂泥,一些没有烧透的草木细梗浮在了水面。他慢慢擦拭着,杯底、杯壁、杯口、杯子的鼓型的外侧。茶垢无声无息脱落下来,混进乌黑的软泥里,夹杂了明显的黄。黄越来越多,黑渐渐减少。再沾一些火烧土,黄又添加了一些,但是没能淹没黑……水龙头强大的水流把它们都冲去了,黄的茶垢,黑的泥巴,全都不见了。一个洁白无瑕的瓷出现在了掌中,宛如新生,新如初生,他的心里有了一种淡到几乎难以察觉的余温。
另外一篇题为《兰花》的旧稿写于2010年7月1日:
“家里三盆兰花开了花。是祖母的兰花,从老家围庄搬过来的。‘兰花疼叶不疼根’‘取女人的头发埋在根下,兰花就会长得旺’……奶奶的话,奶奶去了,不知在那边还养兰花不。
去年春天的时候,给兰花分过盆,今年春天太忙,忘了,好几盆就长得杂乱。奶奶在世的时候说过,每年春天都要给兰花分盆,就像兄弟长大了要分家一样,合着,大家都长不大。父亲的兄弟们很早就分了家,分着分着,大家越分越开,一家在北京,一家在深圳,我们也离开了围庄。前几天夜里一个人开车回去看老屋,门前角落里,邻居盖了一间小屋给孩子做新房,灰壁刷得新新的,荧光灯亮亮地从屋里射出来……”
奶奶过世后,从围庄老屋移了四盆兰花、两棵三角梅、一株天竹、一株楦到城中来养。三角梅、天竹、楦都活着,兰花分着分着,只剩下一小盆活着。秋天的时候吐蕊开了花,那时候闺女在北京参加秋季招聘,每天他们都盯着那盆兰花看,呀,王者之香,又开了一朵,又开了一朵。这个秋天兰花开了四朵,其中一朵结了果。最后闺女收到了四张offer,签约的那家特别满意。
奶奶去世已经十年,父亲去世已经八年,二叔去世已经七年,围庄也消失两年了。如今想起老家,也就剩下这些寂寞的小花小草了。也不知道兰花在北京好养不,如果闺女愿意,他想,春天来的时候,应该分一小盆让她带走。
为此,他愿意用心去侍弄一些火烧土出来。不用《新周刊》做火引,答应过太太的。再找找,一个家这么大,找些旧纸张还是有的。
黎晗,作家,现居福建莆田。主要著作有《朱红与深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