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有一处漂亮的房子。是一处,不是一套。在一些对家居装修怀有好奇心的朋友眼里,那处居所还颇有名气。十三年前,新居落成举家入住时,当地一家地产杂志以《在城市复刻乡村》为题做了一期报道。“房子位于小城最为热闹现代的街区新涵大街北段,隔街百米,离地五六层,隐身于面目复杂的楼群之中,却独得一份别样情趣。复式两层250个平米的房子和150平米的两层露台……此处也成为朋友们平日‘流水般雅集’的一个心仪去处。”那篇文章这样描述。更具体的细节还有:“杉木门框门扇、杉木栏杆、杉木楼梯、杉木餐桌餐椅、杉木衣柜、杉木台子,所有的木头一一裸露着原木的素朴和温馨。”“如果说在一层生活起居空间,主人侧重的是温馨简约,那么在这个二层的空间里,主人的文人雅趣得到了充分表达,黄色主基调之外,红砖和‘白灰砌缝’这种最经典的莆田建筑工艺被广泛使用,北面墙壁,东南向弧形阳台立地柱子,阳台、露台地板,到处都是暖人心眼的莆田传统四角、六角红地砖,它们和青石片、梅花状砖雕老窗格、老水缸、筷子笼、民俗金木雕花板、鱼篓草帽竹管制作的灯罩等,共同营造了浓郁的莆田乡土文化氛围。”
“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作家主人的一本新书。”做这个专题采访的是这家杂志的新任年轻女主编,第一次见面,她特别强调,“我姓周,周迅的周,不是邹韬奋的邹。”他听了哈哈一笑。这个地方的人普通话方言口音重,常常分不清翘舌音和平舌音,她特意这样介绍自己,显然是在强调自己的某种特质:女性的、文化的、时尚的、活泼的、幽默的。后来周主编邀请他去她们公司给员工们讲述地方文化。他去之前做了一番功课,但是听众却只有三位,另外一位年轻的主笔、一位摄影师,这两位小伙子比年轻的周主编更年轻。周主编很忙,先是摁掉几个不依不饶的来电,后来终于出去接了一个很长的电话。等她回来时,他暗暗把之前准备的内容掐掉了一大部分……一转眼十来年过去了,后来听说杂志停办了,周主编她们转向房产营销,比过去更忙了。在她的朋友圈各类销售广告多起来以后,有一天,他顺手把她的微信设置成了“不看她的朋友圈”。
铺砌红砖,白灰砌缝,这是他二叔的手艺。榫卯结构,老料旧工,所有的木作是他姐夫的工艺。二叔和姐夫,老家传统建筑工匠的杰出代表,说他们身怀绝技也不为过。是的,那是一些快断绝了的手艺,当初谋划这样营建自己的家居空间,他正是怀了这样的愿望:把他们的技术保留下来,这才是真正的乡村记忆。
是这样的吗?有一天他在顶楼整理菜地,下架的丝瓜枯藤,顺手扔到一旁已经发黄的杂草,各种各样虫子啃噬得乱七八糟的菜叶片,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垃圾归拢到菜地的一角,下楼去找旧报纸引火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跟二叔在老家围庄田野上看火烧土的情景:二叔点起了火,满满一大堆的旧稻草在田地里燃烧起来,稻草热起来了,火堆热起来了,泥巴热起来了,整片田野都热起来了。人也热起来了,一直到夜里睡觉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脚丫底下有着暖暖的余温。那天在自己家屋顶焚烧那些菜地垃圾时,他忽然有了一些感伤:他能感到屋顶水泥地上,靠近火堆的地方,涌动着一些温热,但是晚风吹拂衣袂,他身上只有春夏之交突袭而来的寒意。
他忽然察觉到了那篇家居访谈背后的虚妄。如果这样的复刻是“真正”的乡村记忆,那什么是“虚假”的?到头来谁来勘误,谁来厘定,谁来评判?自从不断地在朋友圈看到各类有关地方文化的胡说八道后,他赌气一般地把厚达一千多页的明代《兴化府志》翻了个遍。他终于写起了乡土文化散文,几年的时光里深陷其中,耗尽了所有少年时代积攒而来的少年气。“你真是一个老少年啊。”有一天,他那位美国女同学这样说他。他笑笑,心里暗暗告慰自己:可以了,终于可以放下了,和解了,真和假,虚和实,从此无需再做什么辩解了。
那些乡土文化散文里有一篇写到了他的老家围庄后山古寺里的一种无尾螺。
“从前,紫霄寺有一个小沙弥,趁师父下山,偷偷去溪里捞了溪虾和溪螺来煮,那溪螺还一个个剪去了尾巴。不巧的是,虾和螺刚刚煮熟,师父却突然回来了,犯戒的小沙弥吓得赶紧把那荤腥之物倒进了寺旁的溪涧里。师父一看,阿弥陀佛,造孽啊造孽啊,立马为那溪虾溪螺做了超度。师父法力超常,那虾呢,翻个肚皮,又活了过来,身子却还是煮熟的样子,红通通的。螺也复活了,缓慢蠕动如初,就是从此没了尾巴。
“十年前,我在小城获得了一处有露台的寓所。做设计的朋友热情筹划,露台角落里造了个小鱼池。二叔帮忙从老家运来了田土,撒下去,融开来,软软铺着,池里养了荷花和花鱼姑。荷花当年夏天就开了,虽然才三两株,花瓣次第展开,也有了一番小景致。花鱼姑投放了十来条,最后只剩一条无精打采地悬浮着。那时我开始在屋内长案上读《兴化府志》,知道花鱼姑就是斗鱼,群居则斗,捉对厮杀,擂台车轮战,不把对手干掉不罢休。但是等到把对手都斗死了,英雄寂寞,自个儿也失去了生的乐趣和意义。
“大概是两年之后,我们才突然发现,鱼池里居然有螺,附壁而生,粘连成串,阳光下唇微启,舌轻吐,似静却动,似动却静,呆呆萌萌,煞是可爱。细细一看,它们居然都没有尾巴!呀,原来紫霄的无尾螺顺溪流而下围庄,跟着家乡田野里的泥土,迁居到我家来了!
“紫霄山虽然离我栖居的小城不远,然而我已数年不登。围庄拆迁做大学城,去年就拆光光了。从此我已无老家,无家山,无村庙,唯剩山上溪涧里寡寡瘦瘦的山泉偶然入梦。那要搬迁到围庄的大学里,有怜惜我的领导,看我整天婆婆妈妈念叨围庄,有一次就笑问我,干脆调你来我们学校,圆你一个梦,借此回老家?当时是酒后,我有些动情,有些浮想联翩,于是慨然道:不了,谢谢领导好意,我已经找到我的老家了。那无尾螺虽然没有尾巴,小小的壳里,却就是我的大学城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