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我在灶房帮奶奶烧火。奶奶把煮得半熟的米装入甑子,顺手团了一个饭团递给我。我接过饭团,小心翼翼塞进灶洞深处。有时候,塞进灶洞里的,不是饭团,是山药、荸荠或者甘蔗。不管是什么,那飘出的香味一律是暖热的。我喜欢半关火门,脑袋凑上去,从缝隙看红红的火苗热闹地舔着锅底。甑子被水托得扑突扑突响……
从灶房窗口望出去,后院的枇杷树亭亭如盖,花开花落,奶奶又老了一岁。
奶奶从没年轻过。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奶奶,就是个老太太。那时候不会想到,岁月流变,老太太还会继续变老,变成更老的老太太。
渐渐的,家里不让奶奶干农活了。奶奶做好一日三餐后,要么上山割铁篱笆回来,泡水、捶打、抽丝,最终拧成麻绳;要么上山摘野茶,背回来揉搓、烘焙、晒干。有时候,奶奶带着货物到街上去卖,也有时候是托村里人帮忙带去街上。村里似乎没人和奶奶一样搓麻绳,和奶奶一样上山摘野茶的老太太倒是有好几位的——如今,她们是都已经过世了。
有一天,妈接管灶房,做了几十年饭的奶奶下岗了。
奶奶是有些不高兴的吧?她觉得自己还不老呢,才七十多岁啊。吃饭了,我们喊奶奶,奶奶便来吃饭;吃完饭,她不用洗碗也不用打扫,回自己屋去了。我看她坐在自己屋前,垂着两手,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不记得是哪一天开始,奶奶宣布不再和我们一块儿吃饭了,她要自己做饭吃!她在屋前支起个小火炉。柴火和菜蔬,妈给她拿过去。但奶奶很快不满足于此。她收下米,却很少再要妈拿去的菜。需要菜了,她自己到菜地拿;需要柴火了,她要么自己到柴楼拿,要么到院外竹林里搜罗一些竹叶回来,偶尔还会和村里人买。妈知道后,说不用买啊,家里又不是没柴。奶奶听了,很快就忘掉了。再后来,她还托人到街上帮着买菜买针头线脑。
总会想起,奶奶蹲在院子里,眯缝眼睛,俯身对准直冒浓烟的小火炉吹,再吹。慢腾腾的,浓烟少了,红红的火苗子窜出,映红奶奶皱纹密布的脸。
渐渐的,奶奶很少再到很远的山里。先是不再去摘野茶了。再后来,她没力气搓麻绳了,只能搓细细的麻线。常听她算账,一根麻线几分钱,一天能搓几根麻线。又过两年,是连麻线也搓不了了。麻线的原料铁篱笆(剑麻)泡在龙潭里,这是奶奶费力从山里割回来的,泡烂后,要用一根木棍使劲儿捶打,然后抽出其中的丝络来。这过程费力又麻烦,铁篱笆分泌的浆液把奶奶的手都咬坏了。妈几次和奶奶说,不要到龙潭边去了,掉水里怎么办呢?奶奶唯唯。又过些时日,仍有不少铁篱笆泡在龙潭里,奶奶似乎忘记它们了。
奶奶记得的,只剩下挖药一事。
背个小篮子,篮子里放一把镰刀,手里再攥一把小锄头,奶奶出门了。奶奶身后,自然有我尾随着。我们就在附近的村子、田野、小山坡转悠。小狗响铃、隔夜找娘、泥山药、雪山一枝蒿、放屁藤、倒提壶、撵山狗、臭灵丹、亚绿椿叶、九头狮子……奶奶告诉我,这些中药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花是怎样的果是怎样的,并让我摸一摸叶子是怎样的,待挖出根须,又让我记住根是怎样的。还会告诉我,这药怎么吃,是不是还需要药引子……药挖回家,需要洗干净了,切碎、晾晒。总会想起,奶奶坐在院子里,用一把不怎么锋利的菜刀切药。切好的药绿绿地铺满一簸箕,在阳光下散发着青涩的药味儿。
找奶奶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了,看跌打损伤的,看头疼脑热的,还有看不孕不育的。据说,奶奶医好过四五例不孕不育症的。那些人均是到医院不知道多少趟了,最后死马当活马医,这才找到奶奶。最夸张的,有个离得很远的人开了小轿车来,接奶奶去给自己的老妈看病。奶奶去了一周,才被小轿车送回来。问奶奶医好了?奶奶摇一摇头,癌症啊,晚期了,怎么医得好?这大概是我唯一见到奶奶颓唐的时候。
妈常常感叹,奶奶是老来旺,早些年怎么就没这么多人来看病呢?妈又埋怨奶奶,说你那么辛苦,要和对方说,一副药多少钱啊!奶奶咕哝,是啊,老有人不自觉。——奶奶给人看病抓药,是从来不说价钱的,看完病拿好药了,对方给多少收多少。不少人给个一块两块,不少人只说声麻烦了,一分钱不给。甚至于,有人拿了不少药去治好病了,最后却说,病是在别处看好的,奶奶的药虽然不管用,但看在奶奶年纪大了,也够辛苦的,多少还是要给几块钱的。奶奶对此挺恼火。尽管如此,下次,再下一次,奶奶仍然没开口要钱。奶奶安慰自己,就当做好事吧!老天爷看着呢!
经年累月,药香在大院子里静静地浮动着。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妈打电话告诉我,奶奶出问题了。说是村长带人修路,修到我们家门口,不往下修了,奶奶和他们“讲理”,回来后,说话就不对了。那时的村长,也是姓甫的。此后见到,我没再喊过他一声。但这又能怎样呢?对奶奶来说于事无补。
奶奶一直在自言自语,讲过去的事,骂现在的人。仿佛很多过世多年的人就站在她跟前,仿佛很多周围的人都要欺负她。和她说,不要怕,不要多想,没人欺负你啊。她哪里听得进去。她白天蜷在大院子边睡觉,晚上就用刀子或者木棍敲板壁,砰砰砰!梆梆梆!当当当!夹杂着她的大声叱骂,整个大院子热闹非凡。我住在奶奶楼上,喊她,不要敲了,快睡吧。哪里有什么用。第二天,她睡了一觉,醒过来又接着敲,敲一只锑盆,叮叮叮,叮叮叮叮。我跑过去说,奶奶,我帮你敲吧!奶奶仰起脸,露出小孩子一般欢喜的表情。我接过木棍,蹲下身子,敲啊敲啊敲,快速,用力。奶奶说,不要敲了不要敲了!我没停下,继续敲啊敲啊敲。——咣!锑盆破了。我怔住了,奶奶伸出干瘦的手去摸锑盆,喃喃自语,哎呀,破了,我用了几十年了。妈过来看了,责备我,好好的一只盆,你怎么给敲破了呢?我愧悔得无以言表,忙骑上摩托出门,冲到街上,想要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锑盆。找遍几条街,卖杂货的人都说,没那样老式的盆了。我只好买回几只塑料盆。
我在奶奶屋里待到很晚。奶奶攥住我的手说,阿辉,你今晚和奶奶住吧。我没说话。奶奶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说话。奶奶屋里刚被妈整理好,又被她弄得又乱又脏。奶奶抬起头,盯着我,又说一遍,我仍然没说话。我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为什么就不能留下呢?!这真让我对自己感到厌恶。那晚,我仰面躺在床上,睡不着。隔着薄薄的木楼板,听得到奶奶在自言自语。小时候,我和奶奶睡一屋好多年,睡前我总要闹腾许久,看墙上贴的报纸、明星年历,看梳妆台上玻璃罐里泡着的黄缅桂,缠着奶奶讲故事……就这样,我在奶奶的自言自语和虚幻的记忆中睡着了。第二天,起床后下楼,看到奶奶在大院子里切草药。走到边上看看,不过是路边到处生长着的解放草(紫茎泽兰)。绿绿的摊开来,散发出苦涩的气息。我知道,不会有多少人再来找奶奶拿药了。
果真少有人来了。来的人听说奶奶的状况,感叹几声,走了。但偶尔也有人继续让奶奶免费帮着捏胳膊捏腿,奶奶很高兴。我们是有些不高兴的,但也无可奈何。
渐渐的,是再也没人来了。
渐渐的,奶奶的脾气似乎温和一些,絮絮地说些旧事,不时一阵大笑。
家里盖新房了。邻居们搬出去了。大院子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了。年复一年,后院的枇杷树花开花又落,奶奶九十多岁了。有人问她,您几岁了啊?她说,一百三十岁!
每次回家,回去就问奶奶,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奶奶说,什么也不想吃。过会儿又说,去给我买一包蜡烛吧,还有打火机。这天,我买回几瓶鹌鹑蛋罐头,那是我小时候难得吃上的好东西。奶奶听说有鹌鹑蛋,笑得眯缝了眼。其时,奶奶正坐在她住的屋门边,两眼空空地望着大院子,双手握一根竹棍,杵进脚前的塑料桶里搅拌。汤汤水水黄糊糊的,倒不怎么臭。我知道,那是奶奶自己的杰作。也知道,如果把这桶倒了,奶奶会骂人,且会搞出另一桶来。我站在桶边,犹豫着要不要帮她倒掉,同时,一个一个剥了鹌鹑蛋递给她,她腾出一只手来接了,将鹌鹑蛋塞进只剩下两三颗牙齿的嘴里,另一只手仍然紧握竹棍搅啊搅。
再吃一个?我又递给奶奶一个。
奶奶接了,没吃,问我,你爸你妈有得吃吗?我说有的有的,你放心吧。奶奶还是没把鹌鹑蛋塞进嘴里,她目视大院子,笑眯眯地,絮絮地说起另一件过去的事儿。
时值盛夏正午,阳光猛烈,大院子静悄悄的。荒废的水泥地上撒了一些晒干的草茎。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奶奶晾晒的草药。水泥地边上,一大丛绿绿的植物如火焰一般腾腾生长。那是奶奶好多年前种下的草药。
过年食
山风一吹,松树摇晃着,树冠碰撞树冠,发出轻柔的疏落的声音;远处的松林则呜咽着,涛声似的,一阵紧似一阵。如果在北方,树冠的积雪会簌簌撒落吧?电影里时常见到这样的情景,生活里我是没见过。施甸的冬天,除了大水河头山、四大山这些高山顶上偶尔积雪,似乎再没地方能见到雪。
在满山松树的摇动里,大颗粒的蓝色空气散开,深吸一口,凉透心脾。
“还记得去年吗?我们也是这时候上山。”每年从背后山转上水利科边那条坡路,我和弟弟总这么说。“水利科”自然是管水利的,那时候却没想到这一层,只是念来念去,将这三个字念成了一个地名。一座小院子,几间白墙黑瓦的老房子,几棵探出墙头的老梨树。院门长久关着,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我们从水利科院前的小路穿过,左手边是层层梯地,右手边是一条水沟,水沟要等到端午前后才会有水,是用来灌溉稻田的。水沟边多的是解放草(紫茎泽兰)、羊粑粑花(白背枫)、鼠曲草等植物。鼠曲草顶着小黄花;羊粑粑花的花枝挺直,还没怎么展开;解放草仍然绿着。还会碰到几蓬黄果儿(覆盆子),攒着小骨朵儿,零星开着小白花,甚至会有一两粒黄熟的。我和弟弟披拂左右的草棵,走到半山坡一处林地边缘,裤子上鞋子上已经扎满细密的鬼针草或一团团苍耳。
这是一片开阔地。坟头三三两两散落,匍匐缠络着椭圆叶子的地石榴藤蔓。四处野草枯黄,稀疏地立着一棵一棵松树,碗口粗细,四五米高。只算得松树林里的孩童吧?我们喜欢这样的松树,爬起来不费劲,且松毛粗密油绿。那时候是常有守山人在山间巡查的,年前这几天例外,守山人允许村民上山“拔松毛”——要把掉落的干松毛弄回家,我们说“抓松毛”或“刮松毛”,仿佛是在和土地争抢;要把树枝上绿着的松毛弄回家,我们说“拔松毛”,听起来和拔鸡毛没什么两样,感觉有种硬生生的疼。
然而我们是不在意松树疼不疼的。
在树底下摆好背篓,上树后据定一根粗大的枝丫,抓住一把松毛,朝下一撸,噌噌声响,平添舒爽。而松树疼得龀牙咧嘴。松毛一把一把朝树下的背篓扔,不少没能扔进背篓的,在背篓周围的枯黄草地上铺了绿绿一圈。
有时我们也会停下劳作,不为别的,只为松毛上的蜜。
我们问过大人,松毛蜜是怎么来的?也没见有多少蜜蜂围绕松树飞舞啊。大人们给过什么答案?我记不得了。可见,当初并没解开我内心的困惑。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松蚜产出的不可描述的东西,那时候不知道这些,见到松毛蜜,总是欣喜的。米粒大小的松毛蜜,一颗一颗裹覆附在松毛上,是针尖上顶着的透彻的甜。运气好的时候,能碰上一大枝这样的松毛,沉甸甸的甜,坠得枝头塌下来。连树底的草地上,都被甜浇上了一层亮色。将带着蜜团的松毛拔下,绿绿的一大把握着,心中无限满足,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甜都汇聚于此。一根一根吮,一次一次被甜击中,也被松毛的青涩气息击中。
现在想来,唇齿间仍然回泛着那样的滋味。
有时候,也会立在松枝间待一待。望着山下平坦的坝子,鹅黄浅绿,房舍俨然,阡陌纵横,心中有说不出的舒适感。
再不能耽搁了,吃完松毛蜜,我们加紧拔松毛。一棵拔得差不多了,又换一棵。看看差不多了,赶紧将松毛装进背篓,压压实,在顶上又塞进一些。
我们看着太阳,下山朝村里走。村里许多人家的房舍正飘起炊烟。
吃过早饭不久,妈又蒸出两甑子米饭,是用来做粑粑的。做粑粑的米颇多讲究,软了不行硬了不行,淋过雨的更不行。记得有好几年,离过年还有好一阵子,妈就在想,怎样和别人家换回几筒适合做粑粑的米。就是蒸米的火候,也是很有讲究的,稍有差池,最后粑粑丝切出来,下锅往水里一烫,往往会断成几截或烂成浆糊。
米饭演进成粑粑,有两条路径,一是传统的,用杵臼舂;一是现代的,用机器压。在这个时代,传统自然已经不可避免地远去。记忆里,家里舂粑粑不过两三回。石臼笨重,常年放置在灶房门口的柱子边,臼口深深,触之温润冰凉。舂蚕豆丸子靠石臼,舂辣椒、草果靠石臼,如今舂粑粑还得靠石臼。石臼洗干净,晾干,米饭一勺一勺填进臼口,杵棒每一提起,米饭们便伸出小手,拽住杵棒头。杵棒比小时候的我还高,我舂了几下,便觉虎口发麻。舂粑粑的主力,永远是阿爸。杵棒在阿爸手里,一次次奋力拔起又重重捣下,沉闷的声音在臼口内部爆开,米饭慢慢糅合在一起,成为瓷白的一团。
杵臼边的空地,早已摆好几张桌子,桌子像石臼一样洗刷干净了,又擦了猪油,太阳底下,油光可鉴。快速将饭团从杵棒头上揪下,顾不得热地团成一团,啪一声,扔在桌上,早候着的几个人扑上去,将饭团大卸几块,个个团在手中,紧揉慢搓,饭团在桌面上,腾腾冒着热气。不多时,人人额头起了一层汗珠,手心烫得通红,提起手掌来吹一吹,再从钵头里挖一块猪油,两手抹一抹,继续揉搓饭团。渐渐的,各人手中的饭团有了模样。封上全部裂口,将腰身压一压,为过年准备的第一个“粑粑槌”总算大功告成。
揉粑粑,阿爸仍是绝对主力。兴许是阿爸做木活,手劲儿大吧?但也不仅如此,有些活儿,不单是靠力气的,比如怎样让粑粑槌浑身团圞“天衣无缝”;比如怎样在紧张的揉粑粑过程中,抽出时间来给我捏一个好看的小葫芦——那小葫芦,赛过立房子时从梁上扔下来让人抢的,导致我久久舍不得吃。
舂粑粑、揉粑粑的过程,总是充满蒸腾的热气、有力的动作和闹热的声音,这里面不仅有我们一家人,还有邻居。邻居是借了家里的杵臼,来舂自家的粑粑。放在这么多人中间比较,阿爸揉的粑粑槌,总是最漂亮的。
这样的记忆,已经很渺茫了。
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家里再没舂过粑粑,而是将做好的米饭放在甑子里、盆里,用手推车拉到压粑粑处。一路上都会碰到出门压粑粑的村民,大家打着招呼,脸上满是笑意。
左近有好几家压粑粑的人家,我们到过山后、横沟头,最近几年常去的是离很近的小学同学家,还有几年去的是汉村寺。
寺里场地宽敞,荒废的场院杂草丛生。大人们在忙活,而我们一群小孩儿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玩耍,跑上石阶,再从两侧的垂带滑下。长长的石阶垂带,被无数个滑过的屁股打磨得油光锃亮。大雄宝殿的门敞开着,神坛上供奉的不是释迦牟尼,而是观音。菩萨慈眉善目,从黑暗之处注目着我们这些孩子和人间烟火。墙边有柏树,柏树枝叶森森,鸟雀成群,叽叽喳喳鸣叫,更衬出人间的热闹。
借了机器的力量,米饭从滚筒里源源不断挤出,粗米线似的一根一根。后续的工程是差不多的,一样的手心抹满猪油,一样的揉搓粑粑团……粑粑槌的模样没变,年节没变,欢声笑语没变,杵臼已成历史,而我们这些小孩一个个长大了。我也尝试着加入揉粑粑槌的队伍,但总没法弥缝好粑粑槌上的罅隙,总是揉到最后,把粑粑槌交给阿爸,让他帮忙收场。
瓷白的粑粑槌摆放在堂屋茶几上,不能吹风,也不能晒太阳,不然,会裂开几个大口子。看看太阳将落,几缕余晖斜映在粑粑槌上。摸一摸,已经凉透了,可以装进篮子里了。
篮子底,铺着我们从山里拔回来的松毛。松毛散发着好闻的松脂味儿。摆进一个粑粑槌,边上放一些松毛,再摆进一个粑粑槌,如此反复,确保粑粑槌和粑粑槌之间都有松毛隔着。这才能保证几天后拿出来的粑粑槌不坏。
装满粑粑槌的篮子搁在堂屋角落,大腹便便,等待着节日来临。
初二一早,爸妈起床杀鸡,料理完毕后,郑重地将粑粑槌从篮子里起出来,由阿爸主刀,将粑粑槌切成片,再切成丝。阿爸一边切着,一边点评今年的粑粑槌做得如何,米好不好,饭煮得软了还是硬了,揉粑粑槌的力道够不够……有时会举起一槌,说这是村里谁谁谁揉的,揉得不行;又举起一槌,说这才是他揉的,看着就比前面那槌好。然后做了总结,别人帮我们揉了好几槌质量不过关的,我们却帮别人揉了好几槌质量上乘的。这笔生意,显然失算了。然而阿爸不是生意人,来年揉粑粑的战场上,别人依旧会帮着我们家揉上几槌质量不过关的,而他照例会帮别人揉上好几槌质量上乘的。
此时,妈已经用鸡汤煮了一大锅菜作为粑粑丝的浇头,菜里有猪血肠、火腿肉、鸡蛋、豌豆尖、白菜等等。鲜绿桃红鹅黄,冒着热气,让人想到漫山遍野正在到来的春天。
此时,阿爸已经切够了粑粑丝,堆在盆里,整整齐齐,白白净净。
我和弟弟都有些迫不及待。站在灶台边,眼瞅着妈抓一些粑粑丝进笊篱,问我们够不够,我们说不够。又抓一些进去,问够不够,我们仍说不够……小时候是真能吃啊,肚子里像是有个无底洞。粑粑丝只用在热水里荡一荡,便即柔软了。盛在钵头里,加上一大勺菜,再加上一小勺调料——调料是在酱油里加入辣椒、花椒、姜末、芫荽、蒜苗等制成。一大钵头捧在碗里,白、绿、红,鲜亮明艳,楚楚动人。
不消多时,一大钵头粑粑丝被我们吞咽殆尽,就连钵头底的汤汁,都不会剩下。
大年三十吃鱼,大年初一吃汤圆,大年初二开始吃粑粑丝,吃了粑粑丝,这年才算是完整了。然后,初三、初四、初五……都会接着吃,一直吃到没了粑粑丝或者没了菜。只要还在吃粑粑丝,就感觉,这年还没过尽,过年的欢愉还在持续。
阖家围炉夜话,是过年必备的节目。无论是过去的火塘,还是现在的电暖器,总离不开切成片的粑粑。白嫩瓷实的一片,烘烤不过几分钟,便呼呼地鼓起肚皮,爸妈连说,可以吃了可以吃了。而我总还要等一等,等到皮都烤脆了,才拿在手中颠来倒去吹一吹,一口咬下去,松脆的米香里,隐约还有一丝丝松脂香。
渐渐的,粑粑槌表皮起了一层铜绿,再过几天,就没法吃了。
爸妈加班加点,将粑粑槌切成丝。常常是在后院,爸妈坐个小板凳,面前各摆了砧板,斜着身子,铆足劲儿,专心对付砧板上有些死皮赖脸的粑粑槌。历经时间锤炼的粑粑槌,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躯,遇菜刀丝毫不为所动。阿爸又一次担当起救火队长的角色,一个个死硬派的粑粑槌,在他的刀下放弃了抵抗。
在日渐暖和起来的太阳底下,粑粑丝晾晒在簸箕上,晒得卷曲起来。没用了的松毛,也晒得失去了绿意,终有一天得进灶洞。
以前以为,每年都会和弟弟上山拔松毛,走到水利科边,每年还会重复那句话:“还记得去年吗?我们也是这时候上山。”然而,如今我差不多快忘记这话了,想起来时,简直恍如隔世。去年过年,妈还说,这几年没人上山拔松毛了,因为人们发现,粑粑槌摆在屋里阴干或浸进水里,更能保存长久。
不管怎样,人们仍然一年一年为时间的流逝和到来庆祝,仍然一年一年做粑粑槌吃粑粑丝。
甫跃辉,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少年游》《安娜的火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