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你生命最初的岁月里,你离不了一个人:外祖母。一个让你备感温暖而又撕心裂肺的人!
河水潺潺,穿村而过。河边生长着榆树、杨树、柳树,千姿百态,参差错落。绿树掩映之中,村舍沿河而筑。这样的情形之于你,则是早年的童话世界。在这里,主角不是什么童话仙子,而是你的外祖母。现如今,这样的童话世界,只能出现在你的梦里。梦境里的童话世界,多了一处小小的宫殿——那村河边的小屋。
那是家乡人称之为“丁头府”的小屋。不论屋墙是多么低矮,不论土坯墙多么平常,也不论稻草盖顶是多么简陋,不论整个屋体多么狭小,它都是你心中的宫殿。伸手便触及的屋檐,让你气宇轩昂;缕缕炊烟从钻墙而出的烟囱飘出,让你置身梦幻;就连小屋顶头开设的那扇门,在你眼里都是那么特别,有着童话般的浪漫。门敞开时看似一览无余,你总是无端觉得,有许多看不见的精灵借此藏身。尽管那时你还不知道,“丁头府”之名,源出于此。
小屋坐北朝南。屋前有一小块平坦的空地,颇具魔力。每天,你和外祖母都有温馨和精彩在此上演。再往南,一处生长着众多杂树的小树林,亦显神秘。林间有众多小鸟常栖,更有夏日里热闹的蝉鸣。还有那林间弯弯的小路,同样的神秘。它送你出村,送你走向外面的世界。
屋后的小河边生长着一片芦苇。碧绿的苇叶,肥大的苇秆,每天都经受着“哗哗”河水的洗礼。紧挨着便是一处水桩码头,在你想来,它不仅是供人浆洗之用,月光洒满水面的时候,那些隐身的小精灵们的童话剧,便会在码头上演。
生活在这间小宫殿里的外祖母,一人独居,日子过得一如屋后的小河,缓慢而平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在某个夜晚,她老人家碰翻了床头柜上的油灯。一把大火烧毁了小小的宫殿。被“哔哔卟卟”毛竹爆裂声和映红了半边天的熊熊火光所惊醒的舅舅们,在小屋前看到了一只烧焦的门框。门框上赫然悬着一把小锁,孤傲地悬着,近乎恶毒。
外祖母在烧毁的门框下被发现时,整个人已蜷缩成一团,极小,极小。
此番外祖母患小恙,在母亲照料下已渐康复。谁曾想就在母亲离开的当晚,就有意外发生。众多舅舅当中的一员,当晚在照料过他们的母亲之后,临离开时在小屋的门上加了一把小锁。
其后很长一段时间,你的脑海里总是出现外祖母在大火中爬行的画面。然而,爬行至门口的外祖母,却被门外的一把小锁要了性命。事实上,你的无端想象,在母亲那里得到了证实。赶到火灾现场的母亲,搂着自己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发现了外祖母开裂的指甲。母亲,心在滴血。
平日里就曾听母亲说过,你是外祖母带大的。母亲生你时,还是年轻了一些,抱着软乎乎的你,似乎抱不上手,给小孩穿衣服、洗澡之类都不敢,加之奶水又少,便把你直接交给了外祖母。外祖母也曾告诉过你,多少个夜晚,你是吮吸着她的乳头度过的,尽管早吸不出奶水。
童话世界瞬间破灭,你欲哭无泪。外祖母成了一个黑色天仙,飞翔在你的梦境。那是她老人家日常生活里总是一身黑,给你留下的印记。黑褂子、灰裤子、黑布鞋。通常,头上还会顶着素净的花纹头巾,一身干干净净。
你忘不了,一到夏天,外祖母必干一件活儿:吃麻纱。小屋的树荫底下,只见她从身边水盆里拿出麻皮,放在腿上,用手指剔开,然后一缕接一缕,手指在接头处轻轻一捻,几乎是同时将捻好的麻丝在嘴边“吃”过,原本一缕一缕的麻丝,便神奇地成了麻线。然后,麻线整齐地堆在身子另一边的小扁子里。
“吃”好的麻线,还得绕成一个一个的团儿。外祖母不仅“吃”的技术好,绕团儿也很有一手。她绕出的团儿,个头一般大,上秤盘一称,几两一个团,其他不用再称,数数个数,斤两就出来了。这到织布师傅那儿验过好多回,准得很。不仅如此,外祖母绕的团儿,还是空心的。那细细的丝线,绕成空心,难。外祖母告诉她的小外孙,刚“吃”好的麻纱,绕成空心好让它晾干。
“那不会放到太阳底下晒么?”小外孙觉得外祖母这样做太为难自己。外祖母一听小外孙的话就笑了,“呆扣伙(“扣伙”是小外孙的乳名,外祖母给起的),麻纱娇得很,一晒就脆,一脆就断,就织不成布了。”小外孙似乎听懂了外祖母的话,但终究没看清她嘴里的“名堂”。
外祖母“吃”一夏麻纱,能织好多布的。于是,不仅她床上的蚊帐是用她“吃”的麻纱织的,小外孙家床上的蚊帐也是。外祖母和你母亲身上穿的夏布褂子,同样是用外祖母“吃”的麻纱做的。说来好笑,外祖母曾经送给你母亲好几匹夏布,说是留给她的小外孙结婚做蚊帐用。亏她老人家想得出。
你当然记得,再度与外祖母在一起生活,是自己十一岁时到邻村读五年级的那段时光。其时,村上只有三个人读五年级,凑不成一个班,只得到邻村去。正巧,外祖母家在你要去的学校中间,这样一来,你就可以住在外祖母那里,不用天天回家。平日里,省去了好多乡路,碰到刮风下雨,自然少受风吹雨淋之苦。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你住到外祖母家,外祖母很是高兴,“总算有人和我说说话了”。尽管外祖母生有五男四女,除了五舅夭折之外,其他八个子女长大成人后,都分开单过了,有的还不在本地。小外孙去了,外祖母多了个伴儿,也多了个小帮手,她能不开心么!
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上学前,你都会跟她说一声:“婆奶奶,我上学去啦。”外祖母有时在她的小屋里忙自己的事,在里边应一声:“去吧,一放学就家来呀。”
有时会走出她的小屋,帮小外孙整整书包,理理衣角,问一问上学用的东西带齐了没有,叮嘱道:“上课要听讲,不要和其他细小的打闹。回家的路上不准玩水,要记得啊。”家乡一带,每年夏天都要死个把小孩子,多半溺水而死。外祖母的嘱咐,要紧得很。
有时放学回来,人没到,小树林那头便会传来小外孙的叫喊起来:“婆奶奶,我放学啦。”立在小屋门口的外祖母,真如童话里的人物一般,高兴得捡到什么宝贝似的,一边从小外孙身上拿下书包,一边笑眯眯地说:“我家大学生家来啦,快快,有好吃的等着你这个小馋猫呢。”
这时,外祖母便会从锅里端出焐着的蛋茶。喝着放了红糖的蛋茶,甜津津的,咬着嫩滑的鸡蛋,那幸福劲儿就别提了。尽管这样的待遇并不常有,因为外祖母家就喂养了一只宝贝芦花母鸡。芦花母鸡生的蛋,平日里多半送到村上代销店里,换些日常用的火柴、盐、酱油之类,她老人家也是舍不得吃的。每每吃着外祖母给煮的蛋茶时,小外孙都会在心底暗暗发誓:“将来工作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定交给婆奶奶,一定要给婆奶奶买好多好吃的,买她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
外祖母没等到小外孙给她第一个月工资,也没有吃到小外孙构想中的那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在小外孙离开家去外地刚读了一年书的当口,她就离开了人世。
听着母亲的诉说,你欲哭无泪。母亲早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你的心中却充满悲愤。你恨,真的恨,恨那无情的铁锁,恨上苍为何如此不公,恨那些不孝子孙,恨自己的无能。
外祖母的离开,结束了她犹如收割时遗漏的一粒稻麦一样不为人关注的一生。可在你这里,却是收获时节遇到了天大的灾难。
“婆奶奶,你上哪儿去啊?带我去吧。”身着黑衣灰裤,挎一只半新竹篮子的外祖母,从你身边飘然而过,一句话没说。你拼命喊她,拽她。直至哭出声来,才知道,你又做梦了。
尘世间,再也没有疼你爱你的外祖母了。那河边,再也没有外祖母的小屋了。外祖母和她的小屋永远留在了你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