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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塞壬:​无尘车间

工油子阿坚和他的爱情

二十三岁的阿坚是唯一给车间带来阵阵快活空气的人,他哼着歌儿,在车间摇头晃脑,有时走个路,背着双手,并腿一蹦一蹦,还时常蹭到姑娘们面前作轻薄状,用手托人家下巴:来,给爷笑一个。要不就把口袋里的备用橡胶手套拿一只出来,吹满气,然后摁折四个手指头,只保留竖起的中指,他拿这个中指到处戳人。因为大家都懂得那个竖起的中指意指什么,都笑得直摇头,小姑娘们害羞,缩颈拼命躲它。啊,大家都是那么喜欢他的,连拉长张淑云也很喜欢他。他喜欢不停地说话,笑得很大声。有时来料太多,张淑云也得来帮忙撕产品的外包装,扎进工人堆里,阿坚就挤到她身边贴近她的脸:淑云姐姐,听说你女儿满十八岁了吧,要不介绍给我得了。滚蛋。张淑云嗔他,把他从身边推开,然而他又像牛皮糖一样粘过来,继续嬉皮笑脸。她时常也笑得喘不过气,捶着胸口,指着阿坚,嘴里不停地骂着,你个臭小子,该死的臭小子。阿坚还经常搞些恶作剧,比如突然大声宣布大家安静,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放一个长长的响屁。趁姑娘们举拳过来打他的时候,他就抱着头大声说,哎呀,刚才不小心崩出屎糊裤子了。说完,也不拿离岗证,径直往厕所里跑。

也只有他犯些小错张淑云不计较。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当然,每天的早会上,未完成任务的名单里从来就不会有他。他活干得漂亮,只是从不肯多干。

我是在饭堂见到他的脸。他有一张好看的脸,眉目清朗,有少年气,眼波灵动,心思活络,倔强的唇角隐约透着讥讽;他头发茂盛,大卷大卷的,有一大撮旋成一个钩子垂向额头。漂亮的厂妹们围着他,争着要跟他坐一桌。阿坚可不像那些勒着裤腰带过活的人,他频繁光顾小炒部,餐盘时常有烧鸡翅、牛肉,还会有大肘子。人说,这小子大概是不存钱的。还有人压低声音悄悄地说,阿坚的饭票是有女人倒贴给他的。

我后来也变得嗜肉,常在小炒的窗口碰到他。他对我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因为,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应该上有老下有小,经常舍得额外花钱吃肉太不寻常,尤其是中年女人。从他的笑容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收敛。

我是说,他有一种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外部眼光。他的意识应该探到了厂区的外部世界。他把做好的产品交到我手上,小声跟我说,我做的东西几乎是免检的,绝对不会出废品,这样你就可以看得快一些了。他做的货,先前一直都是我师傅许晶晶亲自去交接,没让我碰。我后来才知道,许晶晶留给我的都是新手做的,废品率相对较高。

这个举动,他后来跟我解释说,我是第一个敢正面开罪张淑云的人,而且我那天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震惊。他说,你不像是这里的人。你谁也不怕,而且你不在乎扣钱。

我吓得不敢跟他太接近,只是沉默。他后来要求加我微信,我拒绝了。

我的师傅许晶晶比我快,跟我搭伙干活,她总是觉得吃亏。但她从不明着抱怨,只是试探性地跟我提出,任务平分,各干各的。我同意了。阿坚把他的货转到我手里,是当着我师傅许晶晶的面交给我的。后来阿坚像往常那样去“轻薄”我师傅,去挠她的脸,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娇嗔一句“别闹了”,这回她突然黑脸,翻着白眼:滚开,一边去。只有我知道,她是真生气了。

这一定会迁怒到我身上的。我后来知道,我师傅许晶晶对我,对这件事有一种非常肮脏的判断。她似乎带有一种淡淡的醋意。

阿坚是第三次进伟达厂。这个工业园区,但凡大一点的工厂都有一个福利,第一次进厂干满三个月的员工有一千块钱的奖励。据说,阿坚把这附近有这个福利的工厂全都干遍了,他待过的工厂有鞋厂、五金模具厂、玩具厂、制衣厂,最多的还是电子厂。他经常做三四个月就辞工,然后消失一段时间,当人们快要忘了他的时候,他又带着他流里流气的笑容出现在车间。

我们管他这样的人叫工油子。他说,还是伟达好啊,漂亮的姑娘最多了,食堂的菜不错。阿坚不住宿舍,在工业园附近租了房。他二十三岁,出来工作快五年了。我觉得,他在车间制造的种种欢快的气氛里,有一种对抗无聊人生的荒诞味道,无奈、嘲讽、无力又有点悲伤。

成为一个麻木的机器,这一事实在年轻的生命中太过醒目了。他不愿意用沉默去放大、刺痛自己,所以才选择做一个跳梁的活宝来消解吧。至少在一个短暂的时刻会忘记它,不去面对它。他跟我说,他一直在寻找离开的机会,几次尝试都失败了,最终还是回到工厂。

有一天晚上八点的光景,因来料不足,我们提前下了班。打完卡,时间尚早,我跟阿坚说想请他吃个宵夜,理由是感谢他在工作上帮助了我。他一听就乐了,搓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沿着园区的小吃街走着,最后他选了一家烧烤摊,我们正要坐下,忽然听见身后拉长助理小莫在喊阿坚,你们吃宵夜也不叫我吗?

三人坐定。我往后面看了看,寻思着,如果看见梁维栋也一并叫过来。那个叫梁维栋的小伙子曾经在测试的那天暗示过我。作为一个陌生人,他的善意让我觉得温暖。人群都散了,我没有看见他。

两个男孩子不太好意思多点,我站起身,点了碳烧生蚝、脆骨、秋刀鱼、鸡翅、鱿鱼须、串串虾、烤茄子、玉米还有炒田螺和水煮毛豆,满满一桌,然后我又叫了六瓶啤酒。才吃一会工夫,忽然头顶有隆隆的雷声滚过,瞬间就下起雨来,起初不大,我们是坐在露天的帆布篷里,小雨飘着倒无妨,可是雨越来越大,篷下坐不住了。阿坚说,打包吧,去他的宿舍吃。

三个人冒着雨,提着打包好的烧烤一路快跑,几分钟,就到了一栋出租屋的楼下。工厂的附近,全是当地农民盖的出租屋,密密麻麻,楼间距很窄,房子采光不好,有的没有阳台,头顶是乱七八糟的电线,墙上、路边电线杆全是性病门诊、夜店服务、工厂招工、赌博秘笈的牛皮癣广告,它们贴得一层压一层。地上有流过的脏水迹,阴暗墙角的潮湿处长着青苔和不知名的蕨类,肥硕的老鼠在人眼皮底下蹿进蹿出。我太熟悉这样的出租屋了,十七年前,广州的石牌,我在那里的城中村住了两年。因为淋了雨,头发湿了,样子有点狼狈,小莫对阿坚说,要借他的热水器顺便洗个头。工厂的宿舍是没有淋浴的。

那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单间。有小小的厨房和洗手间。房间非常简陋,床就是一张旧席梦思,没有床架,床头贴着几张女明星露胸的旧海报。一个简易的塑料折叠衣柜。一张玻璃矮几,上面摆着一台旧的三星显示器和油腻肮脏的黑键盘、半包香烟、两桶方便面、水杯,还有几个不知名的小药瓶子。没有凳子,地上只有一个圆形的棉垫。我环视了一下,总体来说,这样的房间看不出主人有什么样的兴趣和偏好,一片空白。就是一个睡觉的私人空间。阿坚说,这房子每月的租金三百块。

我忽然发现墙上的挂衣钩有一件红色的灯芯绒外套,很是眼熟。没错,这是赵妮的外套。很自然地,我把目光投向那张床,虽然被子没有叠,但的确有两个枕头。然而,房间却并没有女性留下的其他任何信息,没有化妆品,连女式拖鞋也没有。只有一件红外套。正出神,阿坚喊我吃东西。他们已经把电脑移开,将烧烤全摆在玻璃茶几上,地上垫好了报纸。

有意思,这里面藏着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

酒喝开了,他们全都说到了家乡和少年的记忆,在他们的述说里,我居然感受到一种朴素的文学气息。小莫是广西贺州人,初中毕业,十八岁就来东莞打工,已经七年了。今年春节回家,父母催着相亲。因为喝了酒,他的脸很红,低头讪笑着说,我一直觉得相亲很土,不愿意去,可是,被我妈逼着去了,没想到我居然相中了那个姑娘。说完他抬头,抿嘴,但完全憋不住笑,最后放开,笑得毫无教养,一脸痴相。他还说到家乡,那里的山是别处没有的,平地而起,一座挨着一座,雨后如同仙境,无数的小尖峰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阳朔算什么,桂林算什么,它们都比不了我们的黄姚古镇。

你们一定要去我的家乡贺州看看。

我读懂了这些话的深情。同是漂泊在外的人,故乡是一碰就会痛,就会让人内心充满深情的一个词。

阿坚在一旁追问他相中的姑娘漂不漂亮,性不性感。小莫喝着酒,带着醉意说,他在东莞见过很多漂亮的厂妹,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只是赚钱太难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在东莞打了七年工,只存到一点钱,可是回家乡,我根本找不到一份一个月能挣四五千块钱的工作。种地不赚钱。在家乡贩菜、跑摩托车拉客、做建筑小工,都不如在东莞打工。小莫还说,因为自己在东莞打工,家里才没有被列入村里的精准扶贫对象。那多丢脸啊,他笑了笑。

话题沉重起来。这个大男孩的话传递出太多的信息,他尝试过很多的工作,最终却留在了东莞的流水线。我听出这些话里居然有一丝暗自庆幸的成分,即使是在只有工号没有名字的无尘车间,即使是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即使是稍微犯错就会遭到劈头盖脸的辱骂,相比在家乡尝试过的种种可能,那还是要强上许多倍。在相中了一个姑娘后,他开始有了对未来人生的憧憬,带着他的傻傻的醉意。

我陷入质疑中。在我以往读过的那么多的打工文学里,极少有作家提到,选择流水线并不是一种最坏的人生。那些铺天盖地的文字里满是愤怒、屈辱、受虐、怨恨、不公和不甘。我深信,这些苦难是真实的。但是,它同样安抚了太多的人,它有卑微的甜蜜和心安的自足。明码标价的薪酬,无欺、无诈,精确到每一个工时。永远对你敞开怀抱,你可以吃饱饭也可以睡得安稳,你永远不会走投无路。它是一碗干净的饭,而且,理直气壮。

在流水线待久了,最可怕的是,人会对它产生依赖感,养成惰性,害怕去外面发展。你只要在外面稍微一遇挫就会迫不及待地回到这里。阿坚说,他快要撑不住了,这些年,他从来不敢在工厂作更多的逗留,就是害怕失去离开它的勇气。他不断地离开,不断地回来,但最终,好像也只能留在这里。

这是一句非常伤感的话。离开工厂,阿坚尝试过去夜总会当跑堂小弟,去家具城当导购,去做销售,他还替别人开过黑出租车,甚至差一点卷进了传销的黑窝。然而,一次次地,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流水线。

“我真害怕最后离不开工厂,再也走不出去了。”这句话,让我们三个人黯然。这个工油子,这个宝器,小小年纪,每一次铆足力气振翅,想往高处飞,最终都折翅跌落了。他还会尝试多少次?他会不会累了,倦了,最后成为了一个沉默的、规规矩矩的打工者?

“在工厂外面做事,稍有不慎,你很容易迷失自己,去变成一个坏人。成为一个坏人,你就有可能赚到钱。但——我不愿意。”

他的家乡在徐闻。他也谈起了那个地方,产菠萝,整个徐闻就是“菠萝的海”呀。他双手比画着,土地是红的,种了很多香蕉和木瓜,还有大片大片的盐田。有时台风来了,雨横着打,白天秒变黑夜。徐闻的海是最漂亮的海,我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比那儿更蓝的天空。只是——它能给的我的机会太少了。“我的同学家里托关系走后门去镇政府当个小职员,每个月不到三千块钱。他们也只是混日子。我瞧不起他们。”

玻璃矮几上已是一片狼藉,酒也残了。小莫去卫生间洗澡去了,我指着墙上的红外套问阿坚,这是你女朋友的吗?

他没有回避这个话题。“我跟她分手了。我这么不靠谱的人,现在都无法安定下来,今天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什么都不能给她。还是别误了人家。”这种话,如果是别的人说,我会觉得有一种很重的外交腔,面上的敷衍。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能感受到一种无奈和凄凉。

我后来留意了一下,想看看这分手的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如何自处,直觉是,他们并没有彻底了断。有一天中午,赵妮跟一个女孩子在饭堂打了起来,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都在起哄。她们嘴角都撕开了血口子,头发蓬乱,衣裳不整,两个女孩都凶相毕露,彼此咒骂着最恶毒的话。臭婊子、狐狸精、骚货、贱人……你来我往,满天飞。

阿坚茫然地站在她们中间,他劝架无果,那些拳头、飞踢没少落在他身上。我听得旁人八卦,一字不落:听说最近这一楼的肖盈盈跟阿坚睡了,前任小赵捉了奸,两个姑娘开撕,够狠,阿坚这小子有得受了。

保安进来止住了这场架。我陪着赵妮吃饭,她什么都没有吃,只是泪水涟涟:我其实不计较他有钱没钱,也不计较他将来有没有出息。我只要能够跟着他就足够了。他去年说分手,我就辞了工,可是我忘不了他,只好又进了这家工厂。我们明明就要和好了,就快要和好了呀……

她自顾自地说着,可是,听的人却一阵心酸,这分明是爱情的裸露,竟带着贞洁的气息。那个工油子,那个浪子,那个多次离开工厂想要寻找机会却最终失败的男孩,赵妮竟如此深爱着他。我先前以为赵妮肤浅、轻佻、拜金,我其实……挺看不起她的。我没有想到她竟珍藏着如此深沉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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