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拉长张淑云吵了一架
她是矮壮的,但行动敏捷、迅猛,然而更快的是她从远处就劈面而来的声音。她那一连串的叫嚣停止后,余音依然在很长一段时间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它制造了恐怖的场,令人压抑、窒息。我不知道大家是如何习惯了它,并无视了它。对我来说,那种语言的当众羞辱是一场噩梦,我要跨越怎样可怕的内心地狱才能做到无视它?人说这叫佛系,但一个群体的佛系是如何练成的?
她的眼睛露骨地表现出这样的意思:你们这些人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偷懒,在混工时,被我逮到那就死定了。她在高空转动着鹰眼,高度戒备。我必须要在一种变态的心理中去理解这种快感:迫切等待一个倒霉蛋撞进她的视野,然后享受一场豪华的语言暴力。
每天开工前都有近十分钟的训话。几十个人站成六排背着手站在进门的小黑板前,她用左手掀开口罩的一角,好让声音更有效地散发出去。但那只手一直架在那里,这个姿势怪异极了,脖子扯在一边,梗着,让人觉得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加重了偏执的力量。
先是通报昨天个人产品完成的情况。鸦雀无声,一片阒寂。紧接着十分钟是暴风骤雨般的雷霆之怒。拉长张淑云似乎没有对谁感到满意过,即使产量超过预计目标的人也依然在她的怒骂中。理由是比二楼的差远了,比她当年差远了。
没有完成的,她会挨个拎出来一一上演她的语言狂怒表演。我们每一个人都身穿着只露双眼的无尘衣,然而,我却感受到最赤裸的语言暴力。每一个人都没有面具,无法伪饰。我非常震惊,在我认知的人际交往里,即使想用语言打人耳光,那也只能是在心里,而面上,我们彬彬有礼,握手,甚至谈笑风生。真正的野兽,我们都会把它摁死在灵魂的深处。文明和教养,它需要虚伪的体面。
不想干了都给老子滚,想混工钱,门都没有。你们这样跟小偷有什么区别?
食堂的饭倒是喂饱了你们,这个月比二楼差得太多,你们丢我的脸,让我抬不起头,那谁都别想好过。
×××,叫你滚蛋你还厚着脸皮赖在这里,连续几个月拖后腿,我要是你早就一头撞死在墙上。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偷偷化了妆,在这里你化妆给谁看啊,你想勾引谁啊?就你返修得最多,你这样的效率还得专门配个人给你擦屁股,你以为你谁啊?你趁早给老子滚蛋。
×××,小聪明耍多了以为我是傻子?哪一次上厕所你没超时?给你宽容你还瞪鼻子上脸,这半年你都掉在后面你还有脸?别以为你低着头发呆偷懒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小混混到哪里都让人厌恶,不要脸。
这是地狱般的十分钟。问题是,这在流水线是一个普遍现象。我师傅许晶晶曾说,你要是当了拉长也是一样的。言下之意,她当了拉长也不会有任何不同。这是一种传承已久的丑陋文化。即使我真当了拉长,也无法凭一己之力去改变。我印象中,在很多年前,一所乡村小学,有一位女老师也是这样在课堂上咆哮。她时常蹭到一个调皮学生跟前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提拉出来,站定后,又让孩子卷起裤管露出小腿肚,然后她用竹条教鞭用力往上抽,一道道血印子赫然在目。这么多年了,过往的人事纷繁,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那张丑脸。
现在,我再一次看到了这张丑脸。每一天。
我曾经问过许晶晶,张淑云有没有将这些汇报给办公室,然后工厂就扣了谁的钱?许晶晶怪异地看着我:那当然没有,都是血汗钱,扣钱人家找她拼命。
一瞬间,我似乎懂了。这仅仅是一个人的脱口秀,自我高潮,狂怒表演,以及俯视众生的幻觉所产生的高烧式口嗨。因为一切都未涉及根本。
我跟她的正面交锋出现在上班的第三天,也就是测试我能否合格的那一天。虽然我提前已经得到信息,但我对这种方式的测试并不认可。它有一种上不了台面的卑劣气息。我不喜欢这样的阴谋。要测试,大可明着来,为什么要用钓鱼的手段?但这其中有一个小小意外令我震惊。那天上午十点钟的光景,那个叫梁维栋的小伙子把他做好的产品送到我手上。他说,你新来的吧,我今天做的产品你可要看仔细了,千万千万。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我,话说完就速速转身回到了线位。
我师傅许晶晶也轻轻扔过来一句,你看完我复查一遍吧。我回她,不用了,复查的话今天上午完不成任务。
最终,我查到三个废品,把它交到张淑云手中。她确认后看着我笑了,她笑的时候眼睛有一丝挑衅的成分:不错,你还可以啊。可是,我忍不住了。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有查出来我将要受到什么样的羞辱。
“这三个废品出自梁维栋之手,我去把他叫来。”我失控了。可是已经来不及,我身体里,塞壬这个人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不用了,这次不用。”
“为什么,上次发现废品你不是让我叫人了吗?”我不依不饶。
“我说不用了,你没听明白?”她显然有点恼怒了。
“那为什么梁维栋出三个废品就可以不用挨骂?”我准备死磕到底。因为在我看来,那种当众揭穿告密的丑陋行径,那种钓鱼测试新员工的下作伎俩都让我无法沉默。
她一听这话有所指,腾地站了起来。用一种极轻蔑的眼神看着我说,是我让梁维栋故意出的废品来测试你,你满意吗?
我毫无畏惧地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跟她说,因为你这丑陋的规则,上次我成了揭发刘倩的小丑,这个规则在挑拨工友的关系,非常恶劣。张淑云,你要测试我,就该光明正大地来,背后搞小动作,我瞧不起。还有,早上的训话,你像一个泼妇!我拂袖而去。
回到线位,我的师傅许晶晶都吓傻了:你疯了吗,你搞什么幺蛾子?顶撞她有你好果子吃。我不想理她。我知道我对抗的是什么,这种由来已久的流水线文化,不会因为我的一两句顶撞就会改变。我甚至做好了跟张淑云在车间打一架的准备,用女人的方式。撕咬、扯头发、在地上扭滚。
然而没有。我所想象的那种更为恶劣的激烈后续都没有发生。只是第二天早上的训话加了这么一句,有的人自命清高嫌弃这里的规矩,适应不了就给老子滚蛋。然后眼角余光扫到我脸上,仿佛在得意地说,在这里你必须服我管,有本事你去告我啊。她连续五个早上贬损了我。这气也算是出够了。
那么,塞壬的这次身体出离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各种制度依旧。我依然是女工黄红艳。但是,做与不做我必须要有选择。我要有态度,这很重要。
此后,她当然没那么便宜就放过我。比如我把口罩拉下来露出鼻孔透气;比如扫尘的时候我替换左手;再比如上厕所超时了一点点,归还离岗证,在小黑板前写动态作假被她逮个正着……她的反应都异常激烈,那白眼都横破了,说话直接打脸毫不留情。羞辱完了之后还会来这么一句:我就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您看,您不照样在我手上打工吗?这话是附在我耳后根说的,阴森得可怕。看来,关于文化素质这个点,的确是刺激到她了。
我终于练就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耐性。而她,渐觉无趣,也不再死啄我。只是,我们相看两厌。
在这样的环境中是鲜有人迟到的。因为,你没有离开过工作的环境,也就没有机会迟到。我师傅许晶晶说,车间有超过一半人五年下来从来没有迟到和缺勤,除了年假(也叫探亲假)。这些人生活在工业园,每天生活只有三个点,车间、饭堂和宿舍。每个月全勤奖是七十块。绝大部分人都拿到手了。用他们的话说,这个钱简直就是白给的。
然而,经历了懒散的办公室制度的职业生涯,零迟到、全勤,于我而言,相当于就是地狱了。此刻,我的定力,我的意志,我全部的身心都被要求遵守这严苛的纪律,我发现,真正去做到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当我的人生减至零,切断过去和未来,只是保留活着的状态:吃饭,在于饱;衣,在于蔽体;屋,在于栖身。那么,太多的所谓难,皆是一个伪命题。
难道我从这里出去后不是一样可以这样活着吗?如果这算是人生困境的底线,那么,此刻我已经触到了。这一个接一个的工业园,成千上万的人都是这么活着的。你的难,你的困境,是他们人生的常态。他们隐身在此,却是这人间最为坚实的底部力量。
有一天中午,我在手机上看一篇文章入了神,碰巧那天上班的铃坏了,没响,打卡迟到了七分钟。走进车间的时候,我觉得所有人都抬起来头来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异类。
我师傅许晶晶眼神全是焦灼:你七十块钱没了。她看着我,仿佛这是一个天大的灾难。我耸耸肩,觉得小事一桩。她跑到另一个女工那里,两人嘀咕着什么。可是,整整一个下午,跟我在工作上有接触的人,全都是那句话:你七十块钱就这么没了?尤其清洁工小沈,她露出一副仿佛剜了一块心头肉的剧痛表情:七十块钱就这么没了,这本来就是白捡的钱呀。
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窃窃私语:你七十块钱没了,你怎么就弄丢了这七十块钱呢?这怎么可能?我不知所措起来,区区七十块钱至于这样吗?看到所有人都在痛惜白白丢掉的七十块钱,我如果再表现得无所谓,那更像是一个异类。
是的呀,太可惜了,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一一赔笑着。
拉长助理小莫来到我身边,他四处看了看,然后压低嗓门悄悄地跟我说,拉长张淑云有一个权限,她可以出一个证明——证明你的迟到是因公。那么这个钱就不会扣掉。所以……
“你让我去求她?我才不去,扣就扣吧。”一想到我跟她的相处,一点就着的僵局,近乎白热化。真开口求她,那难免是劈头一阵羞辱和嘲讽。不要说七十块,就算是七万块,我也绝不会开口求她。
“被她说几句有什么关系呢?拿到钱才是最重要的。她说一万句无非是废话,又不会让你有真正的损失,你计较这个有什么用?”小莫都跟我急了。
真正的实处是钱。钱才是最紧要的事。唯有钱才是一个人的尊严和底线。在这里,唯有钱才是绝不能妥协的正经事。扣钱,是多大的事啊。工友们在窃窃议论的应该就是拉长张淑云有权限免单的事。
见我毫不动容,他摇摇头走了。我看见我师傅许晶晶也对我摇摇头。
后来,那些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我周遭也都安静了。在快下班的时候,张淑云把我叫到她跟前,递给我一张便签条,她说,你把这个条子交给人力处的武英姿,迟到的事她会处理的。
我一时懵了。
“再怎么着,我也不能看着你被扣钱啊,要不然,你不恨死我?”她这回居然用一种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对,是恳切。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人啊?啊,真是的。不过,我可是不会轻易跟她和好的。
然而,撇开那些遮蔽的枝蔓,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事物的本质意义,一块肉,七十块钱,一盒牛奶,一个烧饼,它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它们对应着工时、人力,凝结着你实打实的付出。它们厚重而庄严,不容轻视和鄙薄。现在,如果再加上一样,我愿意它是一个人——拉长张淑云。我感受到她灵魂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