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致命的试探
晚餐在饭堂我看见了拉长助理,他有一张白净的刮骨脸,瘦削,眉眼小巧,却长着个直挺的大鼻子。只是眼神活泼了很多,大抵是年轻人。无尘服敛了他的性情,他很爱笑,说“我×”的时候声音依然温柔。说话间,正看见他招呼另一个同伴前来与我和师傅同席。出于礼数,我在小炒部给师傅许晶晶点了爆炒猪肚、牛肉炒蒜苗、红烧福寿鱼和一盘饺子作为答谢,她喊来了拉长助理一起分享。助理姓莫,他说,以后就叫他小莫就好。师傅许晶晶说,小莫,这是新来的黄姐姐请你的,有什么事你多担待些。那边一连声说好,也不抬头,正用筷子大把大把地夹肉吃。末了,小莫突然跟我说,我提醒你一下,你把口罩拉到鼻子下面千万别让张淑云发现了。
我也吃了一大碗饭。明显有了吃肉的欲望,这是一个特别好的感觉。
打完卡,正往车间走。许晶晶从后面追上来告诉我,明天和后天留意一个叫梁维栋的人送过来的产品,试探我的废品就出自他手。她诡异一笑,不再多言。啊,我才回过神来,这是小莫的人情啊!我被一种善意的温暖包裹,它汩汩地在心底涌动。我并不认为这是一顿饭买来的。
晚班开始了。一切与白天并无不同。唯一的敌人依然只是时间,唯有忘掉它,专注手中的活它才不会静止。我已经很熟练了,甚至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经验。我让眼睛在视觉上习惯一整版有九个白点,扫一眼,只要缺一个,它就会特别醒目地自己跳出来。
晚班,我扫了两次尘,数量比师傅许晶晶要多得多。我是徒弟,多做一点是应该的。只是连连的哈欠,让我的手越来越疲软。清洁工小沈从我身边走过,我耳边飘过这样一句话:扫尘这个活,别那么认真,即使没扫的也没有人能查得出来……啊,所有取巧的、偷懒的、懈怠的智慧,我相信,早已被人摸了个透。即使高空有旋转椅的鹰眼,依然阻止不了那些暗地里的种种小把戏。张淑云的气急败坏,缘于她深知这一点却苦于无法彻底获悉,一旦被她发现,那种狂怒,那种无处发泄的愤懑就找到了闸口……
在昏昏欲睡的倦怠中听到张淑云拍了拍手掌,说是下班了,要开始清洁桌面。我听见对面师傅许晶晶轻微的叹息,我听见整个车间如潮的叹息,仿佛如释重负,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可以松弛了。有人开始捶肩膀,人群的嘈杂声起,助理小莫拿来沾了酒精的湿巾,我们要把桌面、椅子,包括桌腿、椅子的扶手,每一个背面都要擦到。压缩空气的阀门和壁上的一圈大灯关掉了,空间陷入巨大的寂静。夜,涌了进来。
打最后的一道卡,指纹显示在绿色的指示屏上,滴的一声。一天,我要打六次卡。
回宿舍。工业园区的路灯如同白昼一般。宵夜的摊子占满了整整一条街,我闻到了烤鱿鱼的香味。姑娘小伙子结伴走向那里,吃烤串或者麻辣烫。小超市都还没有关门,里面贩卖着大量的伪劣产品。做促销活动的店员往路人手上塞着广告传单,拿话筒的主持人站在临时搭建的小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抽奖。穿着超短裙、涂着口红和眼影的厂妹像鱼群一般穿梭在这明黄的街边,她们把欢笑洒了一地。这个时候的园区仿佛刚刚醒来,在夜色中,蓝紫的霓虹灯招牌交替闪烁、劣质的街边音响鼓噪着低档生活区的审美。
四万多人的工业区,他们生活的全部都在这里。你在其他地方见不到这个群体。严格来说,真正属于他们的时间,每一天,也就只有三个小时左右。就像现在,九点多了,我回宿舍,要洗澡、洗衣服,如果十二点上床睡觉,每一天,我只有三个小时真正属于自己。
这意味着我没有机会走出园区。我是一个隐身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隐身人。他们活在另一个世界。三个小时,没有人能够想象这里面的巨大深渊。它包含着太多的关于人的欲望、孤独和放纵。混乱的出租屋、地下麻将室、三无小门诊、女人和酒、彩票、老虎机,人群伴随着震天的叫嚣。有一些漂亮的厂妹兼职卖淫,还有一些人,那种铁打的人,居然骑摩托车去外面拉客赚外快,他们干到午夜时分才回宿舍。这一切,全部充塞在这短短的三小时里。
宿舍又搬来了一个女工。她睡我上铺,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和衣睡了,没有盖被子。现在有五个人了,有两个上夜班,要早上才回宿舍睡觉。这是我在宿舍的第一个夜晚。此时,疲惫的我渴望家里那张柔软、舒适、有薰衣草香气的大床。我想在浴缸里泡澡,想喝冰箱里的柚子茶。如果步行回家,只要七八分钟。
我上铺的女人在咳嗽,她没有盖被子。下过雨的春夜,还是有些寒凉的。
她醒了,翻身坐起来跟我说话。她告诉我今天晚上才来报到,没有想到今年都三月中旬了,晚上还这么冷。然后她问我是否有手机充电器,我从包里拿给了她。女工姓王,贵州人,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很憔悴,一脸的黑斑,这黑斑连嘴唇上都是。她从上铺跳下来,一阵风,我闻到她腋下刺鼻的馊臭味。她的床只垫了一大张打开的纸板。这应该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她床尾的那个帆布大黑包就是她全部的家当了吧。听她说话的语气,潜台词有这样的意思:兜来兜去的,最终还是这里好啊。伟达厂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即使你三番五次地离开过这里,只要你再来,它依然欢迎你。武英姿肯定对她不陌生。
我庆幸,工厂一定收留了很多这样的人。一个食宿有着的落脚点,一个可以让人喘息的安身地。工厂,它也许是你最坏的选择,但是,你可以在这里缓过来。这里有充沛的热水,饭菜管饱。不依靠任何人,按小时取得酬劳,人人平等。你可以身无分文地来到这里,过往所有的失败、落魄都归零。你的人生,在这里可以从头再来。
我忽然觉得有了一种底气,我畏惧什么呢?即使遭遇再大的厄运与失败,我最后依然有一个去处。我不会流落街头,更不会乞人脸色过活。当我置身于几万人的工业园,当我的人生以每小时十块钱的价格出售,我却有一种无边的安宁与自在,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过着安静、简单,近似于零的生活。就像刚才回宿舍的路上,一个人在内心盘算着:啊,今天,我这一百四十块钱就这样到手了呀。那种瓷实的成就感是可以触摸的实物。它清澈、纯净,也特别久违。
我大可不必同情上铺的舍友。明天,她就会好起来的。只是,我如何能够绕过那一声一声的咳嗽,去装聋作哑?我得回家一趟,为她取一床毛毯。
一回到家我就后悔了。我面临那诛心的选择,巴西花梨木的大板桌上,晓芳窑茶器,养得玲珑可爱的小薄胎朱泥紫砂壶,二十年的冰岛生普,水沉香暗浮,炫酷的电脑游戏桌面闪着光影,玩家向我发出邀请的信息在右下角跳出来,还有我柔软舒适的大床,它们都向我伸出魅惑的钩子,紧紧地攫住我。再次走向那脏乱粗陋的宿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我想喝一杯红酒,听一曲爵士乐再走。我的手停在空中,忽然一阵难过。这就是我吗?看看,多么可怜,这生命之轻,沉溺于此,已然感受不到的痛感的人生,已经脆弱到经不起任何试探了吗?把心一横,我决然地拿着毛毯走出家门。
我对面的宿友也回到了宿舍。两个女人在说着话。姓王的贵州女人说起她春节前的一次旅行,第一次坐飞机去的云南大理,说到飞机起飞时的眩晕和耳鸣。语气很是兴奋。我看着她,一个连铺盖都没有、落魄到几天没有洗澡的女人,她的谈笑风生是在演戏吗?不,完全不是,人的笑是无法掩饰的。这正是我要弄懂的地方。也许,你觉得落魄的境况在别人那里恰恰是一种常态。四十岁才第一次坐飞机,谁又可以说,她的快乐就会比别人的廉价?
她推辞不肯接受我的毛毯,说是明天就去超市买。可我很坚持。她最后接受了,很隆重地说了声谢谢。我对面的女人来自四川古蔺,姓邹。南方人发音不太讲究卷舌,她怕我不认得这个“邹”字,反复跟我强调不是周总理的“周”,还拿出工卡给我看。我笑了。她的床拉了布幔,遮得严严实实。三十几岁的年纪,体格健壮,滚圆的腰腹,长着一张扁平的宽脸,厚嘴唇特别惹眼。她从床底的纸箱里拿出一件旧棉袄递给我上铺的女人当枕头。她们,即使在年轻的时候都没什么姿色。正因为如此,她们的经历才真正具有代表性,而非戏剧性。
我加入了聊天。两个女人皆有孩子在老家读书,私事没有聊太多。但她们说起以前待过的工厂,居然还在同一家工厂干过。工厂太大,人多,如果不在同一个车间那有可能完全不认识。听她们说的这些,有一个共识,加班越多越好,低于四千块的工厂现在不好招人。我插话,钱少,人没那么累啊。结果我被反击:出门在外,你图轻松有个啥子用嘛?在车间日不晒雨不淋的,还有空调,累啥?我赶紧一迭声地应和:那倒是,那倒是。显而易见,她们热络得非常快,跟我似乎总有一丝隔阂。关于我私人的那部分,我说的全是谎言。
洗完澡上床快十二点了。整整一天,我几乎快忘了手机。上面的所有信息对我来说,其实都没那么重要。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我曾经沉迷于它不能自拔,一刻都不能离身的。现在,连王者荣耀这样的游戏都可以彻底戒掉。作为女工黄红艳,哪会有那么多外面的信息通向你呢?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是一个模版。以后的每一天都将跟今天一样。这么多人都是这样活着的,我一定也可以做到。那么,塞壬,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