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可怕的遭遇
我是最后一个穿好无尘服的人。在手忙脚乱中勉强跟上了工友进了淋吹间。这是进入无尘车间最后的一道除尘工序。二十秒,人立在那里,任四面八方吹来的强劲巨风淋透,轰鸣震耳,我们不能把一粒尘埃带进车间。
师傅已经擦好工作台,准备工作了,她见我姗姗来迟,轻声地说,以后尽量提前五分钟到。这句话是不能够容她说第二遍的,我深感它的分量,尽管那是一种非常轻柔的声音。
上午积压的产品没有扫尘,她为我做了示范之后,就把活扔给了我。扫尘的动作很像是画符,横三下竖三下,连起来一气呵成,一版就扫好了。可是,铜管枪是有点重量的,一趟活,要扫半个小时。幸好,扫尘的地方刚好在拉长视线之外的角落里,无论张淑云在头顶怎么旋转,她也看不到我。发现这一点后,我立即把口罩扯到鼻子下面,清新的空气瞬间灌进鼻孔,我感到每一个毛孔都振奋了一下。
扫尘可以机械地凭借惯性去操作。这意味着,我的内心世界可以神游。解除了神经的“紧绷咒”,这种释放妙不可言,仿佛肉身轻灵起来,有一种欢快的旋律在血液里流动。
那个身躯轮廓笨拙的清洁工蹭到了我的身边。她来接水洗拖把,水龙头就在墙角。她跟我们一样每天要在车间工作十二小时,不停地用宽幅的湿拖把拖地。在这近一千平米的车间,她的活漫无边际,没有尽头。她动作迟缓,从这里到那里,没有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这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涯足以磨灭一个人所有的锐气与激奋。我看到,她的每一个动作,仅仅只是推着时间缓缓地挪动。那种慢,放大了生命的荒谬。
她把拖把巾拆下扔进桶里。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这时,她把目光迎向我,仿佛在说,啊,我总算可以歇会了。
你哪里人啊?她问。
湖北人。我应道。同时我瞬间意识到她很清楚,这个地方是拉长视线的盲区。她还知道我是新来的。
许晶晶让你扫这么多啊?她可真够坏的,欺负新来的。她瞥了一眼推车上的产品,足足有一千版。原来我的师傅叫许晶晶。我笑了,跟她说,我倒是愿意扫尘呢。这角落里自由很多。
她把眼睛睁得老大,充满诧异和不解:你说什么?自由?这里哪有什么自由?扫尘比看版累多了,你还真是傻,我好心提醒你,以后有你受的。说完一副好心没好报的懊恼表情,扭过脸,不再想跟我聊下去了。
这笨拙滞重的躯体原来藏有如此活络且斗志充盈的灵魂。她的眼睛是往里凹的,有深黑的潭,此刻它处在一种她是唯一正确的坚定认知里:你觉得在这个角落自由放松可以偷懒吗?不,你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范围内扫完所有产品,你偷不了这个懒。她看透了我对角落自由的肤浅理解,并且在内心嘲笑了我。
我呼吸的自由,我内心飞翔的自由她怎么会知道呢?但我不想放弃跟她聊下去的机会。当我们屏蔽了整张脸,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声音也是有表情的,用眼睛交流已经足够了,甚至意会得更准确。
我还是应该做一下妥协,让这个天聊下去。
哎,你知道吧,这个地方张淑云监视不到,我可以边扫边哼着小曲儿,还可以跟你聊会天呢。我近乎是赔笑的表情了。
她眯着眼看着我,一副“你就这点出息”的不屑表情,然后问我是正式工还是中介工。我回答说,我是自己应聘过来的正式工。
在这里,我简单说一下中介工。中介工是劳动力中介公司输送给工厂的工人。他们的工资由工厂转包给中介代发,钱一旦经了中间环节,那少不得要拔毛的,所以说,中介工的工资比正式工要少。还有,他们的身份证全部扣在中介那里,也就是说,你混熟了,翅膀硬了,也没有办法转成正式工。中介公司也不给他们买社保。这里面有多少猫腻和肮脏的勾当暂且不表。
这位清洁工告诉我,整条线,绝大部分都是中介工。
你凡事都要顺从一点,许晶晶她们都是中介工,你工资比她高,要是哪儿刺激到她了,那你少不了要吃闷亏。
对于她的谆谆劝导,我报以频频点头以示受教。她看上去十分满足。最后我们聊了一些私话。她姓沈,江西赣州人,是正式工。她两个孩子在家乡读书,自己跟老公一起在东莞打工十五年。由于她劈头问我有几个孩子,老公在何处,我一时间懵住了,考虑到如果回答至今未婚,恐怕会显得更加古怪,甚至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舆论枝蔓。于是,我选择了最普遍、最安全的那一类答复:老公在虎门一家模具厂打工,儿子在读大学。她不再说什么,推着拖把走了。我觉得,我跟这位沈女士,仅用半个多小时,几乎说完了一生所有的话。
整个对话里,她多次提到我的师傅许晶晶,那个善于藏奸耍滑的女人,让我务必要有所戒备,因为我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作为正式工的她,即使是个清洁工,面对许晶晶,她也有明显的优越感。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看到了熟悉的人与人之间那种咬啮性的烦恼,一股子酸臭味。这一点跟我先前认知的精英阶层没有什么不同。
终于扫完了,手臂酸麻。我把口罩拉上来,推着手推车经过师傅的身边,她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叫住我,柔声说我足足慢了十分钟。我抱歉地笑了笑,诚恳地表示下一趟一定会加快速度的。我看到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显然,我诚恳认错,及时止住了她正要进一步指责我的意愿。沉默片刻,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第一天扫这么多产品只用了半个多小时。
一瞬间,我感受到这个女人的锋利。
我回到位置上看版。我的师傅许晶晶推着满满一车产品走向扫尘处。拉长已从高处的旋椅上下来了,此时她趴在工作台上写着什么。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废品,像是收获的第一枚战利品,好生兴奋,是膜贴倒了。按照要求,我将它交给拉长张淑云处理。
她把结构件拿到手上正反两面看了看,确认这的确是一个废品。
“你去把刘倩叫过来。”她说,第三排倒数第二个线位的女孩。我依言走过去,把那个叫刘倩的女孩带到张淑云的跟前。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场景。公然出卖、侮辱、霸凌,这种粗暴的傲慢人性足足上演了五分钟。这个叫刘倩的女孩子一直低着头默默忍受。我也是。
“又是你,你已经瞎了为什么不给我早点滚,你这粒老鼠屎要祸害我到什么时候?你长记性了吗,你要脸吗?这里不养猪,再出错就给我滚蛋,见不得你这样的蠢货,碍眼……”
这可怕的声音持续了五分钟。那语调,那利刃般地谩骂足以成为一个人的噩梦。它形成一种暴力的场,扼住你的喉管,令人恐惧、窒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赤裸的当众羞辱。
更可怕的是,我被当成了一个告密的功臣,当着刘倩的面,她这么表扬我:你看看人家,才第一天上班就这么用心,要不是她发现得及时,这废品流到下游,被质检投诉,我的脸就被你丢光了。可是,这刀锋般的侮辱,打得人脸生疼,我一样是一字不落地接受了。我不明白的是,张淑云处罚刘倩,完全没有必要暴露我,她为什么要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太无耻了。整整五分钟,我全部的思想,全部的意志,全部的身心,每一根毛发都在愧疚,对刘倩深深的愧疚。
她的声音很大,有一两句像炸雷一般在空气中炸开,整条线的人都听见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感到讶异。人们都在忙着各自手中的活。这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吗?
终于放我们回线位,我避开拉长张淑云,追上刘倩跟她道歉。她扭过脸来,居然是笑着的:没什么的,你第一天来吧,让她骂骂就完了,只当她放屁,又不扣钱。她再次笑笑,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眼里的笑意很温柔,流溢着明媚的光,完全是一副没有受到过伤害的样子。
我僵住了。我不相信有人面对刚才那地狱般的五分钟会毫不动容。
下午的时光好像要慢一些。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我想打哈欠,可是口罩蒙住了嘴。无休止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加重了困意。我想上洗手间,可是瞥了一眼挂在工作台边上的白色墙板,离岗证还没有归还。墙板上显示八分钟前,一个叫伍唯唯的人签的动态,她还没有回来。无尘车间不能同时两个人离岗。
终于轮到我了。伍唯唯在墙板上写了她回来的时间,我看着墙板,上面写满了工人们离岗的时间动态,歪歪扭扭的字,用粗黑的水笔写的。我拿过离岗证,迅速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离岗时间,十五分钟,我必须返回,超时以迟到论处。迟到一次扣除全勤奖七十元。
火急火燎地脱无尘衣。偌大的更衣室只有我一个人,臭鞋的气味依然浓烈,但此刻我如此雀跃,迫不及待想要冲出那致密压抑、束缚身心的无尘车间。洗手间在走廊的尽头,蹲式的,关好门,马上给记者朋友打电话。
我迫不及待地讲了刚才的那一幕,语气很夸张地说,如果我是刘倩肯定第二天就辞工。电话那边先是劝我不要激动,关于拉长骂人,最近几年普遍收敛了很多,就是害怕有人辞工。以前都是雷霆之势,绝对压制。小姑娘、小伙子被拉长用手指戳额头,直戳得人往后打趔趄,现在至少不敢动手了。最后,她反复叮嘱我,你是女工黄红艳,身份不可僭越。不要做奇怪的事情。
聊完。时间很紧,我翻看了一下微信的留言,基本来不及回复。我突然感觉到,原来有太多的事情在人生中并不是必要的。就像这些可以不必回复的留言。如果面对的是生与死,我想,可以删除的还会更多。
返回车间,我的师傅许晶晶已经扫尘归来。有一个问题我必须要请教她。
如果您发现了不良合格产品,把它交给张淑云处理,那要如何避免背负告密当面被戳穿的尴尬?
师傅的眼里是盈盈的笑意,显然她已经知道了我历经了那场劫难。
本来我想明天再告诉你的。她说,这也是我必须要交代你的东西。你听好。
我从来不会把不合格产品交给张淑云。一旦发现了我自己会修好它。如果难度大,我就把它交给拉长助理小莫。她眼里依旧是笑,但是,你刚来,你得要让她知道你掌握了这个技能,而且是认真地对待工作。明天或者后天,张淑云会安排人故意做出废品流到你手里,如果你没有看出来,那才叫真正的恐怖。所以,你最近几天看到的废品必须拿给她。
背脊一阵凉意。我对故意做出废品来试探我感到震怒。这手段好下作。
如果我没有看出来,她会炒掉我吗?我问。
不会,现在缺人得紧,哪能炒人啊。这么简单的工作你都不会,她就在每天早会上当众羞辱你。
明白了。我领教过,非常可怕。仿佛是有人用言语当众脱你的衣服。
许晶晶幽幽说道,你习惯就好,其实她再怎么羞辱人也只是徒劳,又不会扣钱。时间长了,你会知道,没有不骂人的拉长。你做了拉长,也会是那个样子。
我很震惊,对于这种当面羞辱居然可以做到毫不上心。这是徒劳的。我反复琢磨着这句话,有这么多人活在这世上,被迫丢弃了伪饰的尊严,仅保留着最后的价值底线。扣钱才是天大的事,分厘必争。我看到人性的强大、坚韧,那种紧紧握实命脉永不撒手的力量。我抬眼看着整个车间,一大片低伏沉默的头颅,我看到了真正的尊严。劳动兑换金钱,这种事情不容一丝让步的尊严。
不同的是,我做拉长,绝不会是那个样子。
但我要成为那样的人,活着只坚守自己认定的价值,不受干扰。其他的可以全部删除。而事实是,在我生活的世界里,太多人为鸡毛蒜皮大打出手,一言不合就翻脸。想来,那都是太闲的缘故。下午余下的时光在我无奈地慨叹且更为熟练地操作中迎来了下班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