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了无尘车间
A.三分钟,我顶进了线位的坑
所有的新员工都被安排进了新厂区的无尘车间。带着好奇,带着体验另一种人生的亢奋,我满面春风地随着上班的队伍打了卡。滴的一声,七点二十五分,我的指纹显示在打卡器上。一切都是那么簇新,我像是刚踏进大学校区的新生,心里充盈着清脆的阳光。保安亭的入口很窄,工人们鱼贯而入。一个大大的篮球场,一溜长长的自行车篷,绿化带种着一圈矮丛的四季桂和三角梅,四周围着七层楼的白色厂房,临街的是高高的白色围墙,铁门是关闭的,正好形成一个巨大的矩形。我看见那些如工蜂般涌进各个楼层的工人,他们都渐渐消失在那些方格子里。四千人,我仰望环绕着操场的厂房,感到不可思议。每一天,有四千个活人无声无息地在这毫不起眼的建筑里。
在外面,我们很少有机会能够看见他们。一个近百万人口的城镇,绝大多数都隐在这些方格形建筑里。我忽然觉得头顶在响彻一种巨大的合唱,像大海淹没着一切。我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意志:你必须从属这里。
你发什么愣啊?我一回头见是赵妮,她催促道,快点去领工服。赵妮分在二楼,我在三楼。还是挺遗憾的,我其实很想跟她在一起工作,毕竟她是这里的老员工,可以听她说说八卦。今天,她没有擦口红。
我领到了一套白色的无尘衣,外加鞋帽。号码是297,印在左袖的胳膊处,两只鞋的后跟写了一个名字:郑秋香。用圆珠笔写的,非常醒目。这套行头的前主人是一个叫郑秋香的女子,她应该跟我差不多的体型,瘦小的身体,还有小小的脚。这无尘衣是用特殊的材料做的,防静电、防尘、无菌。洗的时候用的是纯水及专业的设备烘干消毒,所以不论它曾经有多少个主人,一旦洗过之后,一切的过往归零。可是,因为看见了那个名字,我就没法把它认作是我的了。
无尘服是蛙式连体的。从中间开链,先套裤子,然后再从袖里伸直双臂,拉上拉链,竖领直顶下颚。鞋是连袜式,侧拉链,它包住裤腿,在小腿肚那里绑紧。长发要盘起,箍上发网,这东西很像浴帽,其实是一张极薄的半透明纤维丝网。浅蓝色的口罩是一次性的。接着套上无尘帽,帽平顶,连肩,戴上后很像修道院的嬷嬷,它还遮住额头、下巴和半侧脸颊。最后用嘴从反面吹鼓橡胶手套,然后把五指伸进去,用腕口的橡筋扎住袖口。一整套上身后,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我是郑秋香还是黄红艳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根本没有区别。我们没有性别,没有性格,没有体型,唯有一个抽象的轮廓,我们只是高高矮矮的轮廓。我第一次试穿的时候花了近六分钟,而正常工人穿、脱总共不到五分钟。我先前听说,要适应无尘衣至少要三天。主要是口罩的不适。我没想到的是,直到辞工的那天,我都没能适应。我穿上的那一刻,感觉到一种速疾融入这宏大整体的力将我拉伸,压扁,压薄,直到个体的我完全消失,直到我成为那一堆轮廓的一部分。
更衣室的门被拉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出来,他是拉长助理。拉,是英文Line的中文读音,流水线,拉长即线长。在进入车间之前,他跟我们讲无尘车间的纪律。纪律最严苛的有两条,手机不准带进无尘车间,上班时间只能出车间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不能超过十五分钟。你可以上厕所、喝水、打电话,超时以迟到论处。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让手机离身片刻。
男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纯净,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为你一个人说的。他长着细长的单眼皮眼睛,目光温柔。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在最初的印象里,这个声音让人有信赖感,仿佛是,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他。拉长助理在车间实际上充当着“搭子”的角色,所谓搭子,就是随时可以顶替任何岗位的人,只要车间突然有一个人没来,他就得顶上去。搭子必须熟练操作每一道工序,正常情况下,他充当普工、不良品的修复和技术故障处理。而拉长,只是监工。
他把我们带进车间,去见拉长。车间是一个大平层,可能有七八百平米。不锈钢工作台像庄稼一样一字排开,目之所及,应该有十垄,放眼望去,一大片低伏的白色脑袋,像是被整齐安放在固定的格子里。工人们低头忙着手中的活,专心致志,听不到人说话,他们跟机器一样。车间异常地亮,那种亮不是阳光的亮,它不刺眼。工作台上面、左边、右边全都装着三根并排的细长LED防尘灯管,因为手中的产品器件非常精密,小小的污迹、毛发、折痕、小气泡都被照得纤毫毕现。可是,面对这样的强光,我只觉得头顶像是被凿开了一样,光,一泻到底,从头到脚,无一处可以隐藏,仿佛我的脏器、骨骼全都暴露于他人视野中。我定神之后才意识到,在这里,没有人关注你的身体,你不存在,你是流水线的一个岗位,是机器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有清晰的岗位描述。
工作台的下面通着压缩空气的管子,这十几条流水线同时开了气,它发出嗞嗞的声响,无处不在,很像是管子破裂了,强烈的气流从那里喷出来的声音,但又似乎被一种力量摁住,变得喑哑。我后来才知道,习惯了的人,是听不见这声音的,它已经融进了一种环境的背景中,剥不开了。无尘工作室的禁尘程度的要求是空气中的微粒子、细菌每立方米将小于0.5微米粒径的微尘数量控制在3500个以下。我虽然不懂这个数据意味着什么,但我已然清楚女人化妆的粉底、口红、睫毛膏已不再是尘埃,它们是巨大的固体颗粒。头皮屑、说话产生的唾沫、手与手的接物传递产生的菌、汗,全都被这一身无尘衣挡在门外。最变态的防尘防菌莫过于此,靠墙的地板约半米宽处涂了一种深蓝色的胶,为的是掉到地上的尘埃,它再也没有机会扬起。至于每天的紫外线杀菌、酒精消毒,以及保洁人员全天候拖地只是日常的防护。绿色的油漆地板发着光,在灯光的阴影处,它就变成了黑色。头顶,是一堆奇奇怪怪的装置,粗大的弯管子,像油烟机一样的大罩子,它们全都被包裹成银白色,看上去有一种太空的效果,也很像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的绘画,这些怪物在头顶俯视着我们。
我看了那么多的打工文学,却没有发现有人写清楚他们的工作环境。我认为除了人能够造成压抑的场之外,环境也一样。尤其当呼吸都不能够随心所欲的时候。我们车间有近两百人,感冒和拉肚子的人是不准进入无尘车间的。因为请假无薪,所以得了轻微感冒的人舍不得请假,拉长助理就经常帮助他们隐瞒病情。
见到了拉长。她的大眼睛有着浓密的长睫毛和很宽的双眼皮,它几乎不眨动,一动不动地盯着你,时刻充满质疑和问责。这眼睛看上去不年轻了,眼珠发黄干涩,但眼神专注严厉。她看了新工人一眼,然后把嘴一努,示意助理安排线位。待到看我的时候,她盯着我的脸,说了一句,口罩要遮住鼻子。然后对着我作了一个往上拉的动作。我只得照做,可是,我心里叫苦不迭,因为从口罩呼出的气往上走,居然喷到眼镜上形成雾,直接让我视物不明。所以,我刚才因为难受,偷偷拉下来了,瞬间就觉得呼吸顺畅,空气清新。
从未在无尘车间工作的人,习惯口罩最快需要三天时间。
可是她并未像对待其他人那样放我走。她继续盯着我的脸,问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按事先的答案回答:仓库管理员。不像!她当即果断地否决这个答案。她并没有挪开目光,我只得再编:我先前在老家的民办小学当过老师。读了大学?不,我只读了中专师范。只因我太好奇了,一进车间就东张西望,甚至一个人走到了工作台那里,弯着腰看人家工作,还问东问西,是助理把我喊过来的。这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信了。我如释重负。只因今天是第一天,工作柜没有安排到位,所以手机还在身上,我突然掏出手机跟她说,这是我第一天进工厂,特别有意义,我们合个影吧,以后请多关照。她猛得扭过脸来看着我,表情特别震惊,一瞬间,她可能明白这是当代人交往的基本礼仪,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很怪异。但她还是同意了。我挨近她的脸,左手举高手机,右手比了个V,笑脸盈盈,就这样,我跟这个叫张淑云的女人合了张影。我的确表现得跟所有人都不同,这里面没有一丝刻意的成分。
我身上关于性情的东西在自然流露,我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特质也在发散出来。在这里,实际上是最不需要的。它显得特别惹眼,像一股刺耳的岔音。我感受到了,同时暗自下决心:谨言慎行。我现在是女工黄红艳。
助理把我带到一个女工面前,跟我说,你就跟着她吧。这算是我的师傅了,我上前打招呼,她抬起头,眼带笑意算是回应了我。她放下手中的活,让我坐在她的对面,然后过来跟我讲活怎么干。她说话的声音很细很轻,还时常干咳几声清嗓子,唯恐别人听不见,但她眼波流转机灵,是一个瞬间就能意会他人眼中之意的聪明人。她比我小,大概三十五岁左右。
我们这个厂是日本人开的,生产的这个产品叫背光源,供货给日本的索尼、佳能、东芝这些大品牌。我跟师傅的岗位叫:看外观。意思是从外观上检查产品是否合格。目前就我们两个人。这个叫背光源的东西具体的原理我至今没弄明白,它是一个不到巴掌大的长方形塑胶薄片结构件,厚度不到两毫米,很轻,正面是一层闪着七彩荧光的彩虹膜,边缘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它叫FPC柔性线路板。我上一道工序的人负责组装这个结构件,实际上具体的操作就是贴膜,贴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膜,顺序、正反面、朝向皆不能弄错,如果装倒了就算是废品。这个工作需要细心、熟练、手快,不能出丝毫差错,膜片有折痕、污迹、出位的现象都要返工。到了我这里,最重要的检测指标就是查看增光膜和扩散膜是否装倒了。从外观上看,如果装倒了,它的背板就看不到一个白点。
一版无色透明的模具盒里装有九块背光源的结构件。这岗位要求我五秒钟扫完一版。除了背面的白点,还有看正面的膜和FPC板是否有歪斜、溢胶的现象。装倒的废品拣出来直接交给拉长张淑云,其他仅有小小毛病的拣出来送给助理修复。
非常简单。我师傅三秒看一版。她跟我解说完毕之后,眼睛露出叹气的神情,仿佛在说,远不止如此简单呢。这是我第一次读懂眼睛的这个表情。等到我们看完五百版之后,还要将产品用手推车拉去扫尘,扫一次要二十多分钟,用手举起扫枪,打开压缩空气的阀门,抬高手臂,一版一版地扫,用强大的气流将产品的尘埃扫走,很像洗车用的高压水枪的工作原理。这才是这份工作最累的环节。每天,我跟她至少要各扫六趟。扫枪有两斤重,枪管是铜做的。
我先前觉得手工装一个塑料小汽车的工作很荒谬,然而,我现在手上这份活的难度丝毫不比它大,奇怪的是,我却没有荒谬感。我想,这应该是缘于整个环境带给人的那种仪式感和压迫感,直白地说,那种煞有介事和不容置疑的气氛把人唬在一个电子高科技的幌子里。实际上,整个工作流程是贴膜,以及看这个膜是否贴得合格。无尘车间的任何一个人的工作都只是简单的手工活。但是,它的产量要求,你必须要手快,并且不能停歇。我一回头,发现拉长张淑云坐在一个高两米的操作台上,上面的高脚圆凳可以旋转,隔着玻璃她俯视着下面的每一个人,像一只敛翅的鹰。
导光板、FPC、五金结构件、反射盖,这些名字都是我第一次听到,它们散发着一种性冷淡的工业气质,整个无尘车间都散发着这种冰冷而残酷的气息,身着无尘衣的人其实也很像做外科手术的医生。我没有料到的是,仅三分钟授徒,刚坐到那个位子上,我就正式顶下这个坑,跟所有人一样,严格考核标准的工作开始了,没有给我们任何缓冲的时间。它们像一个庞大的、饿极了的怪物,迫不及待地把我们这些新人吃了进去。
墙上挂钟指向早上八点五分。我开始了我的工作,看外观。反面一扫,一版九块外盖皆有白点,正面,端正、干净。看好后,在右手边一版一版地往上码,二十格为一组,然后贴上货单,那上面有我的签名和日期。
这个工作只需用眼。但是稍一分神,手就会按照惯性的机械操作,把没看过的也一版一版往合格的右手边码。它要求你注意力绝对集中。就好像是,有时候在家择扁豆,可心里边在想事情,我们就会把没有剥筋的扁豆往筐里扔一样。
可是,这么无聊、枯燥、无休无止的工作,谁能做到整天不分神呢?我试了一下,仅五分钟,我都无法做到聚精会神,我的思想里各种纷扰在奔窜,耳边仿佛有嘈叽虫在叫,而且它们不以我的意志转移,要我彻底地把意志定在这么乏味、犯困的活上面,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每天十二个小时,我重复着这个动作,必须心无旁骛。坐在我对面的师傅,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在想什么呢?
我看了三分钟,脑子里突然想到微信里跟我暧昧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又给我发信息了,他会发什么内容?发了他的航拍照片?还是截图我书里的某个段落,说他反复看了好几遍?我又跳到自己未写完的文章,被卡在一个别扭的细节里,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淘宝的购物车有单品今日减价;我心仪的电子竞技战队RNG在春季赛的糟糕战绩,偶像选手UZI面临退役;美剧《曼达洛人》更新了,我还没有追;我甚至在心里还惦记着一个已入围的文学奖还没有揭晓……
在不知不觉中,我往右手边码了七八版产品,我根本没有细看,只是机械地重复那个动作。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将它们全部拿到左边返工重看。
因为是第一天,我看过的产品,师傅会复检。两个小时以后,她的眼睛已经开始横我了,满满的嫌弃和鄙夷,毫不掩饰。
你知道这些没有白点的产品落到拉长手上会是什么结果?她没有抬头,扔给我这么一句话。
是炒掉我吗?我挑衅地问。对于第一天上班才工作两小时的人就给这样的脸色,我心里颇为不满。
要不你试一下?她依然没有抬头,但我相信蒙着口罩的嘴角一定有一丝冷笑。我偷偷地抬头去寻找俯视我们的那个人,此时,她的方向没有对着我这边,但它正在缓缓旋转,马上要转到我们这边了,我低下头,心里对于落在她手上的那个下场非常好奇。我告诫自己,这个想法已经不是女工黄红艳的心态了,没有哪一个女工会对找抽这件事情有好奇心。
如果我不能成为一个为了谋生只能出卖体力的女工,不能成为那个在艰难揾食的人生中别无选择的女工,那么,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干好手中这份简单的工作。
可是,“作家塞壬”的身份就这么一直干扰着此时的我。我要解决的是,必须成为一个纯粹的、每小时价格十块钱的女工,简单、空白,人生没有别的妄念,安于此,服从这既有的规则。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师傅,以及无尘车间里的所有人皆服从于此。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而残酷的认知。他们是作为这个巨大的分母而存在的。他们隐身在一串串亮眼的数据背后,隐身在国家崛起的背后。此时,我看见了他们,并成为他们的一员,我突然觉得这里的所有人一下子变得庄严起来。我为自己的种种怠慢感到羞愧。
我清空了自己,现在只剩下了女工黄红艳。直到耳边听到嘈杂的声响,工具的叮当碰撞,还有人伸懒腰的声音,我抬起头,师傅说,下班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时间居然过得那么快,我竟毫无察觉。有人关了压缩空气的阀门,整个空间陷入了巨大的寂静中,灯也灭了,我们站在黑暗里,各条线排着队,依次往外走。犹如蚊群流向出口。
在更衣间脱无尘衣。那浓烈的脚臭,避无可避。玩笑声起:同样的配方,这酸爽!换好的无尘衣挂在墙边的架子上,鞋柜在另一边,排得密密麻麻的鞋,我发现,所有人的鞋后跟都写了名字。我的叫郑秋香。因为第一天没有来得及准备拖鞋,我只好赤脚下到一楼。整栋大楼,地板、墙、窗口、楼梯、扶手皆一尘不染。
在保安亭打完下班卡,我们去饭堂就餐。
凭借脖子上的工卡,我打了一份青椒炒肉、一小份青菜和一点米饭。米饭盛在一层一层的铝屉里,木勺铲,不限量。汤盛在两个白铁皮的大桶里,木柄长舀斜躺,紫菜蛋花汤,上面漂着星点般的油珠子,打汤的人拿起勺子都要搅上一搅。午餐和晚餐皆是免费。也有私人入驻的小炒窗口,品种很多,有鸡腿、扣肉、烧鹅、牛肉和红烧鱼,还有面食窗口,有水饺和各种面食,这些得付钱。
饭堂很大,能容下两千多人就餐,就餐分两批进行。三排大吊扇呼呼地吹着,墙上还有转头风扇。连椅桌能坐四个人。不锈钢套餐餐盘、筷子、汤匙从一排排消毒柜中自取,这场面,有茫茫人海的壮阔与虚无。我没有伴,独自一人哑默就餐。
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是赵妮。她惊呼:你怎么吃这么少?
她在我对面坐定,我看她的餐盘,分量足足有我三倍还要多,满满一盘,米饭堆成一座大山,除了青椒炒肉和青菜,她还打了西红柿炒鸡蛋。也就是说,赵妮把免费标准中能打的全打了。
我颇为不屑。这种恶意报复式的伎俩,是品格的下作。
赵妮看懂了我的表情,她冷笑道,你以为工厂会给你浪费粮食的机会?没什么油水,只能多吃饭而已。我看了看邻近的女工,扫了眼远处黑压压低头用餐的人,无一例外地,所有人都把头埋在堆成大山一样的餐盘里,男人用筷子快速扒食,呼哧作响。赵妮从老乡处弄来两块腐乳和一匙黄豆酱,她分给我一点,然后熟练地把它们拌在米饭中,就着西红柿的酱汤,拌了拌,大匙大匙地进嘴,鼓着腮帮子大幅度咀嚼,十几分钟,她的餐盘干干净净。她是一个身架纤细的女孩,锁骨高突,肘弯尖削。她把一顿简陋的工作餐吃得如此豪华,没有放过一粒米饭。
三天之后,你也会像我这样吃饭的。她说。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给予粮食足够的尊重,一块肉、一粒米、一滴油,刮干净全部吃光。我想起一整天十二小时那心无旁骛的劳作,粮食在他们心中的分量。对肉的渴望,对肉的舍弃,在他们的生活里,也许都要反复掂量。赵妮告诉我,厂里有几个特别厉害的大神,他们从来没有花钱吃过一次小炒。
我已经忘了对肉的渴望是个什么滋味。
我们打完上班卡,离上班还有四十分钟,赵妮说去四楼走廊眯上一会。我赤脚跟着她上楼。四楼是仓库,楼道和走廊里坐满了人,他们靠着墙,坐在地上伸直双腿,有的玩手机,而更多的人闭着眼睛打盹,还有一些情侣,女的枕在男的大腿上。我毫无睡意,忽然记起手机整整一上午未看,待我打开时,看到那些无聊的、荒谬的闲聊,微信群里的种种链接、视频,有人拜托我帮忙转发他的公众号、文章,有人让我点评她的新作,市作家协会的活动邀请,还有一两个男人不明就里的搭讪,我摇了摇头。我已经没有兴趣回复他们任何一个人了。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生命之重。
赵妮挨着她的工友睡着了。墙两边的女工们也都歪倒着睡着了。四处静悄悄的,我也试着闭上双眼。可是,我听见巨大的轰鸣冲击着耳膜,静不下来,茫然四顾,依然寂然无声。我为自己此行的动机感到羞愧。我羞辱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打铃了,突然地巨响,仿佛整栋楼都颤了一颤。被惊醒的工人们缓缓站起身,挨挨擦擦下楼去到各自的楼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