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重重的面试
我一年四季都喜欢穿裙子。记者朋友给了我几个建议,香水、红指甲、口红、细高跟鞋都要戒掉。脸必须素颜。穿普通牛仔裤和衬衫、帆布鞋。眼镜最好换成隐形的。她还告诫我,最好把苹果8Plus手机换成一千多块的旧款OPPO,除了换眼镜我觉得没有那么必要外,其他的,我还是能够毫无障碍地接受。毕竟,于我而言,这件事太重要了。事关我能否重新归来,从颓败、钝化的人生中醒来。当我几天后正式进了工厂,我发现,几千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戴着眼镜。多么惹眼的败笔啊。这个眼镜带给我的祸害还远不止是外表上,我后面会慢慢写到它。
突然发现,我生活的周遭被工业园区包围。除了镇中心广场的商业步行街那条主干道外,星罗棋布的五金模具厂、电子厂、塑胶厂、玩具厂、鞋厂、印刷厂密密麻麻地将城市的缝隙填满,它们充塞在万达广场、万科广场、青少年宫、行政办公厅、沃尔玛、电脑城、街心公园以及长途客运站之间,几乎无处不在。有时,我站在自家阳台上眺望,那些外墙漆成深蓝色的长满纽扣般窗口的成片建筑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它们在那里很多年了,毫无表情,一片死寂。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尘埃将它们覆盖。在此之前,一直生活、工作在镇中心的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它们才是这个城市的主体和主场。八十多万人口的城镇中,那些我们平常看不见的人,那些隐身在这些神秘厂房里的人,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主人。
我突然领悟了东莞制造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全部的声音是一个声音,全部的意志是一个意志。它是一个绝对的存在,笼罩着整个东莞的天空。制造业的帝国,它将向我徐徐敞开大门。等待我的是耳光,还是一种回炉重生般的脱胎换骨?
小区旁边就有一个大的工业园。大型电子厂伟达电子在园区的外面有一个醒目的蓝色路标。出了小区的大门,横过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牌就是伟达电子站。每天上下班打那里经过,却从未留意过它。我去的那天上午,厂门口的保安亭外摆着一张长条桌,一个中年保安坐在那里,桌上有一摞入职表和一支水笔。一张大大的红底黑字招聘广告牌支在工厂的门边,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看,保安桌边也围着几个咨询的人,他们应该都是过完年刚从家乡返回这里重新找工作的。我简单说一下工资待遇。我得说,我们时常提及的八小时工作制,相比工厂那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伟达厂常年无休,包食宿。每天工作从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九点,午休一小时,晚休半小时,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含加班四小时。每小时工资十元,平常加班是一点五倍工资,双休日算全加班,是平常工资的两倍,法定节假日是三倍,也就是每小时三十元。我算了一下,一个新工人不缺勤、不迟到早退,一个月下来刚好能拿到五千块钱。加上全勤奖七十块,每月15号准时出粮。
摄影家占有兵曾经也是名打工人,2002年开始学习摄影,2006年通过记录同事们的打工生活,持续拍摄下了80多万张与打工相关的图片。这是他拍摄的工人集体。2014年12月31日,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纸品厂的打工者在工厂内参加集体活动时集合。
这是东莞普工的价格。十块钱一小时,而且极少有工厂会高于这个价格。这五千块钱并不好拿,它很重很重,像命运那样重。凡是能熬过三个月的人,工厂就会给予一千块钱的奖励。站在广告牌前,我仿佛就感受到了一股重重的力量猛地往我的身子骨压下来,我战栗了一下。这意味着,每天我最多只有三个小时属于自己。其他的时间,我只能是一个机器。可怕的是,对我来说,成为一个机器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不安分的,它充满了质疑、冒犯和对抗的基因。即使我全程只需要演戏。有那么一瞬间,只是一个闪念,我想抽身离去。然而,我还是径直走到了保安的桌前,拿起了入职表。
总算,那股一直伴我多年的狠劲还在。
我能感觉到保安的目光整个地覆盖着我。我在学历那一栏犹豫着,是填大学好呢还是就填个高中?突然一根被香烟熏黄的食指猛地戳在我的表格上学历那一栏。头顶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说,这里,填上初中。呛人的烟味袭来,我抬起头,别过脸去,然后站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保安,他把头歪了一下,盯着我,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哦,你小学是吧,没有关系,就填初中,没人查的。放心。
我感激地朝他笑了笑,复又坐下填表。那双眼睛依然在头顶注视着我的笔尖。突然,他一把我拉起来,你1974年的?今年四十五岁啦?我有点紧张起来,心里嘀咕:糟了,年纪太大会不会不要我。那保安又歪着头盯着我:不像啊,顶多三十七八吧,不像啊。他突然向我伸出手掌,以制止我继续填表:你等会,我打个电话。
几分钟之后,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她穿一身半旧的黑套裙,西服领子镶有两条白筋,袖口那里也是,头上梳着一个矮马尾,一丝不乱。她面色黑黄,两颧有黄褐斑,浓黑的眉毛中间连在一起,目光凌厉深邃,仿佛能洞穿人的心底。她的薄唇撮着。这一看就知道是个狠角色。保安说,她是人力资源部主管武姐,还兼管女工宿舍。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那仿佛就是把刀子在我身上比画来比画去。令人窒息般的局促。我从未被人这样放肆地查看,那目光露骨地针对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反复翻拣。那感觉,就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物品。最后,她把目光落着我的手上,说,把手伸出来。我只得照做,把手掌面朝上伸在她面前。
她一把抓住。那是一双冷硬而有力的手。她那大大的拇指反复揉捏我手掌,然后又查看了每一根手指。我的手柔若无骨,小巧白嫩。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她一直盯着我的眼镜看。我早已准备好了标准答案,回答说,在一家工厂负责仓库领料。这是记者朋友教我的。那为什么不干了?听说这里工资有五千块,我在那里只拿二千二百块。理由充分,她不再说什么。紧接着,她掏出手机,啊,是四十五岁没错,手脚还是蛮灵便的。她又扫了我一眼,对着电话那头说,头脑也还清醒。干活没有问题。
这是对我的描述,纯物理性的。我先前觉得自己像被当作了某个物品,此刻,我被当作了牲口。就像在市场买牛买马,看牙口,看蹄,看它的体格够不够壮。此前,我待价而沽,现在,我具备了每小时挣十块钱的资格。
明天带着你的身份证和两张一寸照片一起去门诊体检。女人说,上午九点在厂门口等,别迟到。我如释重负,这么容易就进厂了?不,我得多挑几家看看。于是我跟她扯了个谎,说是要处理一些私事,只能后天上午过来体检。她脸上有些不情愿,横了我一眼,用鼻音说,行吧,别耽搁太久。她转身离开,我注意到她肉色丝袜下那粗壮有力的小腿肚子。
保安的脸一直挂着笑容。看上去,他在为我的顺利通过而高兴。“有合适的老乡帮忙多多介绍进来,介绍一个奖励八百块呢。”我没有回他话,看了看他胸前的名牌,他的名字是:李银火。他应该比我年纪小,四十上下,五官,不必细说。这就是在尘世中我们必然会遭遇到的那一类人,友善,好相处。但是,一旦离开,我会迅速地把他从记忆中擦去。相反,武姐却留在我的记忆库里。我跟她的故事注定不会这么早早收场。
当天下午我去了美泰。美泰是全球最大的玩具厂,它在长安的工厂还有工人五六千人之多。美泰的产品是芭比娃娃,就是那种衣着华丽、性感,大波浪卷发、长睫毛、大眼睛、粉红唇色的女郎。在国内卖场看不见它的踪迹。我记得第一次去香港,我的女同事突然指着橱窗的一个芭比娃娃惊叫起来:看,那些芭比娃娃是我们东莞长安生产的。那语气,满满的自豪。相比伟达电子,我更倾向于去美泰这样的大厂。想想,光是五六千人的午餐,那个场景该有多么壮观。
填完入职表,交了身份证,我被带进了一个宽敞的培训教室,里面已经有四五十人候在那里了。大多是女性,中青年都有。只有我一个人是独自前来的,她们都三五成群地结伴而来,女人扎堆就是一群麻雀。教室一片嘈杂。她们把行李箱、红蓝大蛇皮袋、装着洗漱用品的塑料桶放在座位边的过道上。
“美泰一个月休四天,晚上加班不到九点就下班,赚个狗屁的钱。”
“电子厂工资高,累死人,还不让辞工。”
这是我听到的旁边两个女人的对话。这话里,我听出居然还真有人嫌弃加班时间不够长的。百无聊赖,起身走向饮水机,不料一次性纸杯没有了。忽然墙角喇叭喊出我的名字,让我去一下招聘办公室。
人事部消息,让我停掉现在正缴纳的社保。因为我没有辞去图书馆的工作,所以身份证可以查出图书馆在给我缴纳社保。我还在职。跟我交接的办公室女人目光越过金丝边镜框向我投射过来,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很难钻这个空子喽。
我被揭穿了,沮丧而归。同时,我也清楚地意识到,大的正规工厂,诸如OPPO、加多宝、劲胜,如果我不辞掉图书馆的工作,那就根本进不去了。而且,即使是已经通过面试的伟达电子,我也最多只能待一个月,一旦涉及缴纳社保,我就会露馅。幸好,我请了一个月的假。
仿佛在心里听见一扇扇大门向我重重关闭的声音。我身子往后倒退了两步。
我只得去工业园碰碰运气。工业园里面是多如牛虱的小厂子。园区门口有一个大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面滚动着工厂的招聘信息。三两个年轻人在那里驻足观看。我也凑了上去。因为文字滚动太快,还没读完一条完整的信息它就跳走了,我只好拿出手机拍下一整个页面的文字。忽然听到旁边的年轻人说,不用拍啦,直接进工业园挨家挨户去问就行了。我收起手机,扭头朝年轻人笑了笑,然后走进工业园。
有一家玩具厂门口聚集了十来个人,想必是一家不错的工厂吧,吸引了这么多人。这家工厂很特别,它并没有要求填入职表。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他们中间,说着一口广东话。她说,先进工厂试试看,真心想留下来再填入职表,做工作牌。
因为省去了面试,没有门槛,也因为好奇,我们十来个人一起进了车间。整个车间是一个大通间,大概有三四百平米。有六条作坊线,拼起的长条桌有十几米,一字排开,上面堆满了产品和材料。五颜六色的塑料材料堆成小山,一垄一垄地延绵在长条桌上。整整一面墙层层码起的大塑料筐有一人多高。空间充斥着报警的鸣声。呜呜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声音比嗡嗡的蚊蝇声要大,颇让人心烦,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产品是一种蓝色的塑料小汽车,巴掌大,里面有一个小电池,小车拼好后,按下红色的纽,它就立即发出呜呜的鸣声。屁股那里的红灯还一闪一闪。
工作很简单,就是把三块材料拼成小汽车。那女人为我们作了简单的示范,她啪啪两声,两只手往拢一并,就把车拼好了。最后检验是否鸣叫,按下红钮。这些材料之间是有卡槽的,只要一对准往里一并就成。质量标准是掉到地上不会散架,衔接处的线条摸起来不割手,外形流畅完美。我看了看车间,有一百多人,那些埋头工作的女人们,有的可能有五六十岁了,头发已经花白。只有几个中年男人,他们像一尊神那样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双手机械地拼着小车,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匀速地往筐里扔着成品。
我身边的一个男孩,应该不足二十岁,染着一头黄发,左手腕文着一朵红玫瑰。他站在那里,拿起拼材,咔咔两声就拼好了,接着又拼了一个。他拼完第三个的时候,看着手中的小车,它呜呜地鸣叫着,后面的小红灯一闪一闪。他愣在那里,片刻,把小车扔进塑料筐,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从进门到他离开,整个过程,他连坐都没坐下来。
我这笨手笨脚的人,拼好第一个足足用了两分钟。但我很快就掌握了,一连拼出十几个。一回头,发现一同前来的人竟走了大半。只剩下两个年纪大的中年妇女和一个个子矮小、长相黑丑的男子。我看着手中呜呜鸣叫、闪着红光的塑料小车,听到车间此起彼伏的、乱糟糟的嗡嗡声,忽然觉得这一切非常荒谬。不,准确地说,我突然看见了自己人生的荒凉和悲凉。对于这个技术难度近似于白痴的工作,我丝毫没有歧视的意思,它清澈如水地照见了众生,我看见我也身在其中,我跟他们一样,卑微地为揾食而活,这可怜的肉身。有太多人活着,他们不需要有思想和个人意志。
是的,我是有选择的人,不必留在此处。可是,我去任何一个地方能改变低伏肉身只为谋得一口饭食的命运吗?
走出工业园,忽然对再试试其他工厂的兴趣已灭。明天上午九点,我将随伟达电子的新员工一起去门诊体检,然后入职。
晚上失眠了,凌晨三点还在床上煎饼。我被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在流水线,如果我陷入了另一种人生的荒芜与麻木,那会不会比现在更糟?我一遍一遍地回忆白天那劳作的场景:巨大的沉默,压抑的空间,耳边挥之不去的嘈杂,而人只是机器。忽听得外面下雨了,点点滴滴打着窗玻璃。探起头往外看,街灯在雨雾中昏黄暗淡,周遭一片宁静。这样的春夜是温柔的,我也安静下来,慢慢合上眼。早上九点的体检,我绝不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