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的尴尬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要到了,我必须离开。原本,我可以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换掉手机,然后凭空消失。如果不告别,就这样莫名地离开,那样更坐实我只是一个骗子,这种感觉特别糟糕。还有,我在无尘车间跟一些人相处的那些时光,那些无法归类的交情(我们也许只是工友,彼此都不算是朋友),不告别,会显得有点失礼,造成种种猜测。
我得口头告个别。
我先跟师傅许晶晶说,两天后我要辞工,家里出了急事,必须走。她震惊地一把拉下口罩,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辞工?两天后走?你知道这样走就一分钱拿不到吗?
我不要钱了。不不,是来不及了,我只能走。
你说什么?你不要钱?她的眼睛由于过于震惊瞪得老大,僵在那里,一眨不眨。我心里一阵打鼓,完蛋了,我原以为只是告别一下,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层。上次因为要扣七十元钱引起的小小风暴,此刻历历在目。
她缓过来,拉着我的手,不要着急,让我想想。不,你可以请假,你可以请假的,不用辞工,这样你的工资就可以保住。
可是请假超过三天也会视作自动离职。
三天都不能把事情办完吗,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
是——是,我支吾着,我家里有老人病危了,要回家护理(此处,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很对不起,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如此撒谎,我希望你们永远健康)。我非常清楚,当你撒了第一个谎的时候,你就需要后面无数个谎去圆它。
许晶晶不作声了,显然她的脑子也一片空白。原本,我跟她在工作上还有一些磕磕绊绊,一些小疙瘩还未解开。然而此刻,它们全都烟消云散了。忽然间,我有点感动。
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接近五千块钱,我竟然不在意,我轻描淡写,我无所谓。我的这个态度嘲讽了每天十二个小时的劳动,它看轻了每一分每一秒的付出,它无视了每小时十块钱这个价格的重量。它贬低我自己,也贬低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这关乎劳动的尊严。我太傲慢无理了。我应该对属于我的报酬据理力争。
我跟张淑云讲了这件事。问她有什么办法可以拿到那份薪酬。她沉默了一会,说,像你这个情况以前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般情况下,辞工要提前半个月申请,即使家里有突发事件,三天假回来,到人力资源部销假,你就可以正常拿到工资。除非……除非你是被工厂解雇的。被解雇的人可以拿到工资。
那要如何做才能被工厂解雇呢?我问。
一般是做小偷,从事色情活动,传销……总之是一些违纪犯法的事儿吧。她摇摇头,这个不行啊。不对,你明明工作了一个月,干了活就要给钱,这是硬道理啊,到哪儿都得要讲这个道理啊。为什么现在讲不通了呢?
她陷入了沉思中,显然没有前例可参考。
阿坚蹦出来,黄姐,我有办法,我向上面去告发你性骚扰我。这个一定行。我白了他一眼,一回头,原来线上很多工友都知道了。他们开始了窃窃私语。
黄姐,你从现在开始就消极怠工,在车间闲逛,什么都不干,或者恶意旷工。助理小莫也发话了,这个一定行的。我和淑云姐马上向上面反映,让工厂开除你。
我双手交叉,做了一个抗拒的动作。这旁门左道的伎俩,我怎么能去做呢?
最后,张淑云跟我说,可以先去找人力资源部的武英姿,看她什么意见。她忽然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你态度要好一点,那个女人——她顿了顿,然后说道,是出了名的难缠。
我这是真的要走了吗?怎么就这么突然呢?我换下无尘衣,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下楼,四处静悄悄的,这是上班时间,从外面看,整栋楼像是空的,它吸走了所有的声音,一片死寂。篮球场冷冷清清,建筑倾倒的阴影把阳光切成两截。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一切将不再跟我有关系,我从未来过这里。我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会让我觉得伤感。我以为我会心无挂碍地离开。
外面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嚣,没有人注意到这里面有四千个人。他们隐身在这里,他们有情感,有爱,他们懂得每一分钱的分量。而现在,我也成为了这样的一个人。关于劳动的尊严,关于那些最朴素的真实人性。
再次见到武英姿。这是多么有意味的会面啊,她是带我进门的人,又是送我离开的人。她听完我的陈述,还没有等我开口请求她就直接打断了我,黄女士,按照厂里的制度,你没有在半月前提出辞工申请,我们只能按自动离职处理。
武姐,您其实可以开除我的。您完全有权限这么做。而且……
而且什么?她突然暴躁起来,显得很不耐烦,我为什么要开除你?你一走了之,我一时半会去哪儿招人填坑?
我一连声地说抱歉,向她说对不起。但我还是怯怯地说出,我是实打实地工作了一个月,按道理,工作了就要付薪酬,不是吗?
她果然被我激怒了。因为这是最硬核、最令她无法反驳的一个点。她更加强硬地重申了自己的态度。我知道跟她再无沟通下去的可能。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吃过她的苦头。我极力劝说自己相信,她只是按工厂的规矩办事,而不是故意不通融,使绊子。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张淑云当成一件重大事件去办了。她向日本管理层的渡边课长反映了情况。她告诉我,武英姿不松口是意料中的事。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东莞早就没有黑工厂了,这类事件只要找东莞劳动部门,你最终也会赢回权益。日本管理层也非常清楚。只是有一件事,她非常郑重地拜托我,千万别去网络上去吐槽武英姿这个人。因为,最终还是工厂的声誉跟着受牵连。
我转念一想,武英姿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吐槽的吧。
没有跟他们一一告别,太多的假话,我说不出口。要走的事已经传播开了,至少,已经不能算作是不告而别,凭空消失。
从宿舍搬走的那一天晚上,放行单需要宿友签字,证明我的确只是拿走了自己的东西。邹女士和王女士很快就签了,她们没有问我的去向,甚至都没有问我离开的原因。我历经了太多这样的告别,在广州、在深圳,漂泊在外的人,萍水相逢,告别只是人生的常态。
这一场逃离,本质上是一个骗子在配合着表演。然而,这个曲折的过程却让我无比羞愧。这些隐身的人,他们把活着这件事看得如此有尊严,不容一点渣子,生命之重,源于一种昂扬的精神内质。他们并不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