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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赵荔红:伯格曼的怕与爱

爱的可能

伯格曼所有电影,都致力于探讨现代处境下人面对的两个问题:

如何修复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的紧张关系,缓解孤独的现代人的焦虑、不安、恐惧的精神状态?如何面对人和上帝之间的关系,用什么来挽救上帝缺席时人的信仰危机?

为了消弭这两对矛盾,伯格曼开出的药方都是:爱。

首先,在家庭关系中,伯格曼倡导一种真正的、具体的、切实的爱。爱不仅是一种仪式,不仅仅停留在言辞上,也不必通过小说、音乐或别的什么载体辗转表达,爱就是一种行动,爱首先要让亲人、爱人、邻人感受到。《秋天奏鸣曲》中,伊娃与母亲夏洛特对话,好似两把大提琴的协奏,随着对话变得声嘶力竭,和弦中断了:伊娃一辈子都在追随、模仿、取悦母亲,“在其缩小成少女的身体中窒息了,我们无法忘记她的发辫、有框眼镜、执拗的噘嘴和泪水迷离的双眼”,而母亲夏洛特,“如同一面镜子,她的爆发、她的缺席、她的充满陷阱的词句、她的谎言,这面镜子将被伊娃话语中的棱角打碎了”(约瑟夫·马蒂)。伊娃抱怨母亲从未真正爱过她,母亲的爱仅仅停留在言辞上,如同所有孩子,她需要的不过是母亲本身,母亲的呼吸、柔软身体、芳香气味、鼓励的眼神、温柔的声音,哪怕是看见母亲,与母亲待在一起就很满足,她不需要一个远在天边、光芒四射、站在舞台上被鲜花与掌声包围的母亲。这番对话,逼迫夏洛特坦白,她自己从小也没有被人爱过、不知道如何去爱;可是一旦夏洛特意识到自己丧失了作为母亲的爱的能力,她又无法承受这种爱的缺失,就逃走了,女儿与母亲再一次隔离。影片结尾,伊娃再次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请求原谅,渴望再次相聚。母亲与女儿的激烈争吵,是一次宣泄,将遮蔽生活的谎言面纱撕扯掉,将隔在母女间的镜子打碎了,真相裸露出来,母女间的情感才开始沟通,爱才能在废墟上重新生长。影片的第一封信,是邀请和沟通的开始;影片结束,女儿的信,是和解与宽恕,是爱的可能,爱的开始。此片基调是温暖的金黄色,维克多旁观着母女间对话,用一种戏剧化声音对观众说:“我请求你的原谅,一切都还不算晚。”

《呼喊与细语》中,妹妹安妮病逝后,魂魄不愿离去,渴望两个姐姐多多爱她,她喊道:“接受我!让我温暖!留下来陪我!别抛弃我!”一个死人,存有对孤独的恐惧、对爱的渴望,爱的缺失,让死去的人灵魂难安。然而,死去的妹妹发出的爱之邀请,让姐姐卡琳和玛利亚惊骇极了,她们尖叫着,甩掉妹妹的手,夺门而出,留下妹妹独自承受死亡的孤独。伯格曼说:“如果没有充满柔情的动作,一切爱的词汇都是虚假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女仆安娜,这个真正的基督徒,在儿子被死神夺走后,依旧保持对上帝的虔诚信仰。安娜用她那双怜悯的、同情的、宽恕的眼睛,沉默地看着安妮所受的病痛和安妮两个姐姐孤单而虚假的情感生活。此时,安娜将死去的安妮的脑袋抱在怀里,让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温柔地拍着她,安妮在安娜的怀里不是“死”了,而是安宁地睡着了,好似一个沉睡的婴儿,安娜坚定地看着前方……那个姿势,如同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收藏的米开朗基罗雕像作品《哀悼基督》中的圣母玛利亚,将死去的耶稣横抱在怀里的样子。安娜这个名字来自《圣经》,代表信奉耶稣的《福音书》的单纯之爱,安娜仅仅是个女仆,没有多少上层人士的知识、教养,但她吐出的温暖气息能够让人穿越死亡、回归于爱,伯格曼说:“她本能地把爱与柔情给他人,她的爱完全体现了‘给科林斯人的使徒书信’的精神,在我看来,这一点非常重要。”

在上帝与人的关系上,爱,或许也是重建信仰的可能。

伯格曼说,拍摄《处女泉》(1960年)时,他对宗教是非常绝望的。《处女泉》的故事发生在十四世纪,一个基督教家庭,父母都是虔诚教徒,在一个春天早晨,他们的女儿、洁净的处女卡琳盛装打扮,穿过鲜花盛开的草地、明净的湖泊、浓荫的森林,前往远处教堂去向圣母玛利亚敬献蜡烛。一切完美到近乎不真实。灾难与暴力悄悄降临。在森林中,卡琳遇到三个“牧羊人”(注意啊,是牧羊人),他们竟强奸了洁白、单纯、对世界满怀善良愿望的处女卡琳(她还带着敬献圣母的蜡烛),并杀死了她,剥走她身上所有值钱衣饰(象征行刑者分走耶稣的衣物),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森林里。这是怎样的悲惨呢?上帝为何要这样对待虔诚信徒呢?是试探吗?罪犯行凶时,上帝为何沉默?上帝不在了吗?卡琳的父亲托雷如同约伯,对上帝发出怨恨之声。他要复仇。他似乎不再相信这个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回到自然神奥丁那里,他以传统的方式,沐浴、斋戒、用桦树枝条鞭打自己。经过这些仪式后,“父”坐在位置上,如同奥丁大神,看着沉睡的凶手,积蓄着愤怒,然后,他挨个杀死三兄弟。完美消失了,圣洁不再了,死亡与复仇是对上帝缺失的反抗。但复仇结束、暴力宣泄之后,新的信仰是否能重建呢?伯格曼表达了重建信仰的可能性。杀死行凶者后,死亡平息了愤怒,父亲呆滞地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喃喃自语:“神啊,请宽恕我所做的一切吧。”一家人前往森林寻找女儿,看着女儿孤单单裸露着躺在路上,母亲哀伤哭泣,父亲转过身,好似约伯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呼喊:“主啊,我向你起誓,为了弥补我的罪孽,我要在女儿尸体所在的地方亲手用岩石和砂浆修建一座教堂。”这意味着,完美、贞洁破除后,经历了罪孽、死亡、复仇,父亲重新认识了生命,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他懂得了宽恕的意义,他要重建信仰……父亲抱起女儿的头颅,这时候,就在女儿身子下面,她躺着的地方,有泉水汩汩冒出来,泉水越来越多,流淌成小溪,所有人都跪在泉水边祈祷。女仆英厄莉也捧起泉水,洗涤她曾经的恶念、妒忌,她腹中胎儿即将诞生,卡琳的母亲在泉水中也释放了痛苦、绽开了笑容……宽恕是可能的,重建信仰是可能的,洁净的处女泉,汩汩流淌而出……

如果说,《处女泉》对这种重建信仰的力量还是模糊的,那么,在《第七封印》中,伯格曼将这种信仰,明确落实在“爱”上面。电影是从两种苏醒开始的:骑士苏醒后,看见的是死神,他以理性、智识来与死神博弈,换取的不过是延迟死亡时间,骑士最终死在自己城堡,这喻示着欧洲骑士制度及理性主义的终结。另一种,是巡回剧团的游吟歌手约弗的苏醒,他苏醒后做了一首诗歌,欢欣地坐在自然之中,歌唱着,吹着风,听着鸟鸣,嗅闻草木芳香,处处洋溢着爱。约弗感受到了真正的基督的爱。后来的情节是,歌手约弗带着妻子米亚和他们的儿子,原本是要跟骑士去城堡,当他看见骑士与死神下棋,他知道骑士是下不过死神的,就乘死神不留意,带着妻子、儿子走另一条路,离开了骑士和死神。这条路,是在自然中充满爱的、歌唱的诗歌道路。影片结尾,教士死了,骑士也死了,只有歌手约弗全家活下来,他们坐在草地上,在阳光中,远远看见在那乌云笼罩的山顶,死神带着骑士、教士及其他人,艰难跋涉……爱与歌唱,使他们战胜了死神,获得了新生。1975年,伯格曼接受采访,谈到对路德派基督教的态度:“宗教谈论两个主题——戒律与爱。烦恼的是,所有人都忘记了爱,却在心底呼唤戒律。于是问题产生了。”

尽管伯格曼提出了爱的信仰,爱是否可能?现代人身处异乡,爱能在异乡存活么?爱是否有力量来挽救日益瓦解的传统、日益破碎的家庭、日益原子化的个人?伯格曼是心存疑虑的。所以,伯格曼是努力要返回到故乡传统里,返回到自然之中:《呼喊与细语》结尾,是一个梦幻,三姐妹与母亲在花园里荡着秋千,愉快地说话;《沉默》中的母亲带着儿子在返乡途中,小约翰不再沉默,说出了“灵魂”两个字;《第七封印》中的诗人、歌手约弗,带着妻子儿子,摆脱了死神,影片是在草地上、阳光下,在美好的自然中结束;伯格曼晚年拍摄的《芬妮与亚历山大》,母亲与两个儿子,最终逃离了主教的阴暗城堡,回到祖母那明朗的、充满生机的白色大房子里,母亲同时返回到剧院、舞台。在伯格曼这里,故乡(传统家庭)、自然、舞台(电影、戏剧与诗歌)是一体的,都是歌颂爱的。在爱的可能中,伯格曼引用斯特林堡的话结束影片:“梦与现实是同一样东西。一切都会到来,一切梦都是真实。”

爱,或许是现代人用以抵抗自身处境、获得救赎的一条出路。

(本刊发表时有删节)

赵荔红,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意思》《回声与倒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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