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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赵荔红:伯格曼的怕与爱

缺席的上帝

人与上帝的关系,是伯格曼电影的关键主题。伯格曼出生于一个严苛的路德教牧师家庭,从小笼罩在原罪、欲望、忏悔、克制、惩罚的阴影下,压力越大,反叛越强,他无时无刻不受基督教影响,又时时生出叛逆心,对上帝既痴迷又恐惧。与情感的絮语与呐喊一样,伯格曼通过电影,反复描述、质问、呈现上帝在现代世界的存在方式,叩问基督教的现代处境。

《第七封印》(1957年),是为了解决宗教问题的困扰,拍摄时间短,却赢得极大赞誉。伯格曼称此片“是少数几部深得我心的电影”之一,是一场“死亡之舞”,这部电影中他描述了两种死亡。一种是贵族之死。参加十字军东征的骑士安托纽斯·布罗克返回家乡后,在海边醒来,却看见死神,他与死神对弈,打赌说:只要死神赢了他,就将他带走。骑士充满信心,认为凭借理性、智识就能够在博弈中战胜死神。十字军东征失败,并没有让他丧失勇气,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家园,可是当他返回家乡时,到处笼罩在瘟疫的死亡阴影下。骑士不愿轻易向死神妥协,充满毅力地穿越被瘟疫侵染的土地、被黑暗笼罩的森林,历经艰辛回到自己的城堡,他试图保护的那些追随他的人——侍从、孤女、铁匠夫妻,还有等待他的妻子——却一个都保护不了,骑士输掉了博弈,死神降临城堡,所有人都被带走。骑士在城堡的死亡,象征着欧洲贵族制度的解体,试图凭借理性、智识来战胜死神的骑士,终究失败了,城堡成为了贵族的坟墓。在这里,依靠理性、智识,人类能否获得救赎,伯格曼是心存怀疑的。另一种死亡,是教会的死,上帝死于教会。骑士是被一个神学院教士忽悠离开家乡,去参加十字军东征。当瘦弱的骑士,如同堂·吉诃德,带着他的桑丘,骑着瘦马,回到故乡,触目所见是,侥幸苟活愚蠢盲从的贫民,得瘟疫死去没有埋葬的骷髅,趁火打劫的神学院教士,死神装扮的牧师,绑在火刑柱上将被烧死的“女巫”(他们认为是“女巫”招来瘟疫),还有那些在黑云笼罩下、跳着死亡之舞、血淋淋鞭打自己的鞭笞派教徒……教会已然不爱世人,所行的不过是一套仪轨,到处弥漫着虚伪、狡诈、阴险、迷信、恐怖,还有可怕的统治欲。影片中,骑士是回到城堡后,死神才将他带走;而阴险的神学院教士更早染上瘟疫,恐怖地死去:阴霾天空闪过一道惨白日光,在黑森林一棵大树后,教士将脑袋埋进土里,恐惧地呼号着“救救我”死去……在自传中,伯格曼是这样描绘《第七封印》中的死亡场景:“骑士和死神下棋;死神在锯生命之树,有一个吓坏了的可怜虫坐在树顶上一个劲儿绞着手;死神挥动着他如旗帜般的镰刀,带领着舞蹈的行列,走向黑暗之地……”

《冬之光》(1963年),伯格曼题写此片是“与上帝交谈”。一个陈旧的乡村教堂,光线透过雕花玻璃窗,投在教堂的阴翳内部,陈旧壁画,斑驳圣坛,几个上年纪的信徒……牧师托马斯·埃里克松正在主持神祭仪式、发放圣体,乐师心不在焉地弹着管风琴,不时看看手表。仪式结束后,乔纳斯与妻子来寻牧师,请求帮助,说他犯了焦虑症,想要自杀。牧师为他祈祷,乔纳斯问:“这有帮助吗?”当他质疑时,就说明他已然不信主;牧师回答说:“上帝的爱是万能的。”托马斯回答时也是迟疑的——在妻子病痛临终之时,上帝并不在场,托马斯感到深切的悲伤与巨大的无力感;妻子离世后,爱也随之而去,他的内心空洞了,真实生命不复存在了,他变成了一个努力尽义务的机械人。没有了爱,宗教对于托马斯而言,也只剩下仪轨,每天他忙碌地从事宗教事务,诸如发放圣体、主持神祭、进行祷告,等等。上帝在场吗?他不知道。乔纳斯终于投河自尽,这给予牧师致命一击——他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啊!既不能挽救人的肉体,也不能救助他的灵魂。站在湍急的河流边,凝视着乔纳斯的尸体,默想他留给自己的遗言:“牧师先生,上帝的沉默是最沉重的。主啊,为什么你要抛弃我?”托马斯试图安慰乔纳斯妻子,她却疲倦地回答:“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托马斯心里再次升起失败感:“我和我的上帝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中。我信仰一个荒谬的上帝……当我把他放在现实中,他就成了跛子。”

现在,连老人都不上教堂了,只剩下三个人:心不在焉的管风琴弹奏者,教堂执事,还有一个,就是牧师的情妇玛尔塔。玛尔塔从不信神,她对牧师说:“上帝从不说话,只因他不存在。”但她爱牧师,对他充满情欲与占有欲;牧师却不愿回报她的爱,甚至厌恶她的隐疾,只拿她来宣泄肉欲。托马斯借口是他已选择献身上帝,玛尔塔说:“你是不真实的。”一个没有能力爱人的人,一个无法挽救他人灵魂的人,如何能够全身心奉献并信靠上主呢?

伯格曼曾说:“我非常喜欢《乡村牧师日记》,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冬之光》深受这部电影的影响。”《乡村牧师日记》是法国大导演布列松的代表作,拍摄于1951年,比伯格曼的《冬之光》早了十二年。面对一群不信上帝的村民,布列松的乡村牧师,尚且保持一种内省、反思,努力效仿圣子,试图返回橄榄山,并以自己对灵魂永生的追寻行动来努力引导世俗之人。而《冬之光》中的托马斯,缺乏爱人之心,丧失了爱的能力,也丧失了对人性及情感的理解,又如何能够去爱上帝呢?只有爱世上的人,才能去爱上帝。托马斯内心被疑虑折磨,表面上却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一个神职人员的职责。站在空荡荡的教堂,他一如既往做弥撒,挺拔着身躯,傲岸地说:“圣人就是全能的主,整个大地都充满他的荣耀。”

伯格曼拍摄《冬之光》,或许有纪念父亲的意味,在自传中他写道:在准备拍摄此片前,他曾到乌普兰一带去看一些教堂。有一次与父亲(当时七十五岁)来到一个小教堂,讲道牧师说他发烧了,要取消当日的领圣餐仪式,父亲就拄着拐杖去和那个牧师说,仪式必须照旧。那天,唱完赞美诗之后,父亲以沉静的声音祈祷:“圣主啊,圣主啊,天堂和人世都充满了你的荣耀,荣耀属于您,至高无上的主。”伯格曼说,听到父亲的祈祷,他就得到了《冬之光》的结尾:“要不顾一切,才能领受圣餐。”上帝已然缺席,上帝始终沉默,甚或上帝已死了,对于教徒而言,维持宗教仪轨,依旧是至关重要的——即便圣主的光,如冬日光线,冰冷、纤细、毫无暖意,这光,究竟还是存在的。

《沉默》(1963年),叙述的是一对姐妹,翻译家埃斯泰与妹妹安娜及小儿子约翰的故事,他们原本要坐火车返回故乡瑞典,埃斯泰生病,不得不中途下车,住在异国酒店。好似卡夫卡的K,在深夜突然降临在一个不知名的、抹去了时空的地方,异乡人、异国城市,是伯格曼电影的一个元素,失去家园与传统,正是现代人的切身处境。此片隐隐指向柏林,笼罩在战争与暴力背景下:一辆接一辆开过去的坦克,警笛鸣叫,小约翰用玩具手枪模仿射击,街上列队而过的士兵。《羞耻》《蛇蛋》是直接描述战争、暴力背景,《沉默》只是一种模糊的、远视的暴力,隔着一层车窗,但暴力其实已通过战争、党派斗争、社会组织压力,等等,像毒素一般,渗透个人生活、个人关系之中。在暴力背景下,影片描述了姐妹俩的冲突。失去父亲的姐妹,姐姐接过父亲的权力,负责监管妹妹,总是要求妹妹交代、忏悔她的行为。妹妹不愿待在沉闷的酒店,在异乡城市漫游,与酒吧侍者纵欲,姐姐独自待在酒店里,痉挛、呕吐……内心充满嫉妒、孤独、怨恨。姐妹的情感无法交流,心灵无法沟通,语言失去了效用,在她们之间的小孩子约翰,沉默地旁观着一切,好似在做一个梦……是的,《沉默》就是在战争氛围下的一个梦境,是由通灵者、梦幻者、精神病人的幻觉,构成一个既抽象又现实的世界。

伯格曼声称,“这部电影将成为上帝缺席时灵魂和身体之间产生的喧哗的回声”。姐姐象征着灵魂,妹妹象征身体。灵魂与肉体原本紧密结合在一起,可当上帝缺席时,灵魂已然空虚。上帝缺席之后,灵魂与身体已无法沟通,来自灵魂的权力欲,也不再为肉体所信服,所以,象征肉体的妹妹安娜,便奋起反抗姐姐的统治,最终抛弃姐姐,独自带着儿子约翰返回故乡。而象征灵魂的姐姐,也病死在异国酒店,不得返乡。伯格曼想要揭示的是,失去上帝驻守的灵魂,已成为空壳,终将死亡;而肉体,尚能保留其自然活力,返回故乡。影片开头,小约翰在火车上指着一行字问:“这是什么意思?”精通语言的埃斯泰竟回答“我不知道”。影片结尾,安娜带着小约翰返乡,火车上,她打开车窗,一任风雨进来淋湿她的脸面、身体……也许,摆脱了已成为空壳的“灵魂”,安娜的身体才能从桎梏中解放出来,也才能真正恢复活力。此时,小约翰拿着埃斯泰在酒店临终时留给他的字条,结结巴巴说出了一个词:“灵魂。”当上帝缺席时,回到故乡传统,恢复自然本性,小约翰或许能够在新的旅程中,重新寻找并养成“灵魂”。伯格曼一丝脆弱的希望,借由小孩子口里道出,好似一声叹息、一句臆语,但无论如何,小孩子开口说话了。

《犹在镜中》(1961年)中,卡琳爱上的却是一个虚伪的“神”。卡琳和父亲(小说家大卫)、弟弟(米诺斯)、丈夫(医生马丁)在一个岛屿小聚,“四个不知从何处来的人物,骤现于波涛起伏的汪洋中”,大海好似一面镜子,映照出天空云朵,四个人在大海中起伏,好似浪花或泡沫一般。一切不过是个幻影,被镜子反射出来的影像。精神与肉体分割的卡琳,陷入精神混乱中:她从睡梦中惊醒,恍惚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具有一种魔力、不可抗力,追随声音,她来到三楼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黎明的光,透过玻璃(镜子),反射在墙上,光斑闪闪烁烁,充满不可知性,如有神意,卡琳将头依在墙壁,感觉墙壁裂开一条缝,她听见一个声音召唤她,走进缝隙中,在缝隙的世界里,她似乎见到了她的主人,跪拜下来,按照主人的指令、意志行事……她的所言所行,都是依从这个声音的主人的旨意,比如偷看父亲日记,乃至无视丈夫的爱、放弃婚姻……卡琳完全屈从、迷恋于那个声音的控制力量。伯格曼在魏玛时曾遇到一个女孩克拉拉,还有他第三任妻子贡·哈格贝里,会如卡琳般梦游。伯格曼是这样解析卡琳的:“一个神住进一个人的体内……她被迫作完全的奉献,将自己完全掏空。当她被完全掏空之后,这个神也就完全占据了她,并借她的手去完成他自己的工作。然后他扔下被掏空、疲惫不堪、不能继续活在人世间的她,一走了之,这就是卡琳的遭遇。”

某天,卡琳在那个声音的召唤下,又来到空荡荡的房间,对着虚空之处,说话、屈膝下跪,她要丈夫跟着她一起对着那个虚幻的权力、意旨下跪。突然,玻璃窗外,一架直升机从天而降,发出巨大轰鸣声,机翼不停旋转着,卡琳尖叫着跳到墙角,瑟瑟发抖:“上帝来了。他是一个蜘蛛,爬上我的胸口……”这个被卡琳称作“蜘蛛神”的直升飞机,象征着一个由技术、机械武装起来的人造上帝,一个利维坦,在上帝缺席的状况下,这个人造的“蜘蛛神”取代了上帝的位置,继续行使“上帝”权力。卡琳看到的是经过镜子(玻璃)反射的“灵光”,听从的是一个人造“蜘蛛神”的旨意,她陷入对这个“神”的膜拜中,忘记了真正的生活、真正的爱,肉体与灵魂割裂的结果,就是精神的撕裂、崩溃……卡琳再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

上帝已经缺席,他沉默着,听不见人的呼叫。有什么办法让肉体和灵魂不再隔离,不至于崩溃?如《第七封印》中的骑士,试图依靠理性、智识来博弈,能够战胜死神吗?抑或还有别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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