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散文 / 散文 | 赵荔红:伯格曼的怕与爱

散文 | 赵荔红:伯格曼的怕与爱

絮语与呐喊

孤单的现代人,多么渴望与他人对话与沟通啊。但这常常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能絮语,自言自语,摆脱无人倾听的孤单感。就好像古希腊的纳西索斯,对着水面,欣赏自己的美貌;就好像艾蔻女神,在山林中听到自己的回声。絮语,是伯格曼电影的一个重要主题,在无法与他人沟通的情况下,人通过絮语,认识自己,印证自己。

镜子。一个囚徒在牢狱中,长年无人说话,或疯或死,但假如有一面镜子,他还能活。透过镜子,他看到的“人”是自己,他与自己对话,产生沟通的幻觉。《沉默》中的埃斯泰,住在异乡城市酒店,向老服务生要食物,尽管她是个翻译家,却无法通过言说让老人明白她的意思,不得不借助手势,她和老人之间横着一面镜子,似乎是对着镜子说话,有一种疏离感。《假面》中,面孔就是镜子,护士对着病人说话,却好似自言自语,伯格曼说,“争吵是双重的独白,独白来自两个方向,一个是伊丽莎白,一个是阿尔玛”,“她们互相折磨、反唇相讥和彼此伤害,她们欢笑、嬉闹。这是一幕镜子戏”。

《呼喊与细语》(1973年)中的两个姐妹:妹妹玛利亚与医生大卫偷情,目光在镜子中交织,这不是真正的情感交流,而是为了满足情欲;姐姐卡琳临睡前,对着镜子梳头、脱衣,凝视镜中自己,突然厌恶地喊道:“一切都是谎言编织起来的!”在她与丈夫相敬如宾、夫唱妇随的日常中,填塞的不过是机械的、重复的生活细节,唯独缺乏爱与激情。卡琳真实的愤怒,被女仆安娜看在眼里,卡琳扇了她一个耳光,在镜中,脱掉外衣的妇人,不再拥有优雅得体的外表,而是一个被孤独、怨恨、痛苦扭曲的面孔构成的躯体。镜子暴露了谎言的生活。

《傀儡生涯》(1980年)中,夫妻俩的两次凝视与对话都是通过镜子,这意味着他们从未真切地凝视和沟通,他们做爱却不相爱,待在一起却没有感情。某天早上,妻子卡塔里娜隔着镜子看着身后的丈夫彼得·埃格曼,空洞的眼神激起丈夫压抑的愤怒,他拿把剃刀,贴着妻子后背,面对镜子,想要杀死镜中这个冷漠的女人(他最终杀死的是妻子的复制品、妓女卡塔里娜)。此片有一个关于镜子的桥段,卡塔里娜到她朋友蒂姆(他的原型是伯格曼的助理,曾是一个芭蕾舞者,失恋后,酗酒、沉沦,最终死去)那里去,镜头呈现两张面孔特写:蒂姆的脸及其镜中的脸。蒂姆贴着一面巨大镜子说话,谈论身体、影像的毁灭,情感的寄托,唠唠叨叨,长篇大论,感觉是在和人对话,其实不过是独白,身边的卡塔里娜睡着了,完全没在听他说话。可怕的孤独,自己与自己对话。纳西索斯迷恋水中自己的影像,落水而死;伯格曼的镜子,无声地呈现现代人不可获得的对话沟通,在孤单、冷漠中枯萎了自己的情感与灵魂。镜子,是伯格曼电影中的一个重要意象,玻璃反射亮光,人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玻璃和墙壁都是镜子;还有《犹在镜中》《假面》《狼的时刻》《羞耻》中的大海,反映着天空及人的投影,也是镜子;电影银幕又何尝不是一面镜子?伯格曼旷日持久地对着这面镜子喃喃自语,希望观众能够听懂他的絮语,理解他的渴求、情感与灵魂。

日记。絮语的另一种桥梁是日记。日记写给自己看,并不期望有人读到,记录下生活的点滴、自己的内心,沉思,反省,通过认识自己来了解生命。《呼喊与细语》中,在一个血红色密闭房间里,妹妹安妮病重,嘴唇龟裂、脸颊消瘦、奄奄一息,两个姐姐及女仆安娜守护着她,病痛间歇,安妮写日记,她不指望两个姐姐能够倾听她的内心,正如童年渴望母亲的爱而不可得(伯格曼童年渴求母爱的投影),她预感到死神将临,写日记似乎是为了延长时间、留下生命印迹。安妮无法透过镜子与自己对话,日记便成了她心灵的孤单的回声。但直到安妮死去,两个姐姐也没有翻过她的日记,瓜分财产,遣送女仆,葬礼一结束,有关妹妹的记忆似乎就可以全部抹去,这本记载着安妮情感与心灵的日记,留在了女仆安娜手上。只有安娜一个人,心中有爱、有怜悯,在安妮临终前抚慰她,在她死后,翻开日记,倾听着那个死去的处女的喃喃低语。

在《狼的时刻》中,隐居岛上的画家约翰,失眠、焦虑、精神分裂,最终出现幻觉后失踪,留下一本日记,记录了自己对前情人的欲念、幻想,在岛上城堡看见食人族幽灵的恐怖面孔。日记或者是他的幻觉,他不能够说出的,无法与妻子沟通的,全部记录在日记中。妻子只有偷看他的日记,才多少了解他的内心,但依旧无法全部理解他。画家失踪后,妻子只能将日记交到警察手中。日记是画家心灵历程的记录,却可笑地成为了呈堂证供。

还有书信,也是一种絮语。《秋天奏鸣曲》中的女儿伊娃,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邀请母亲过来小住,一旦母亲到来,母女俩就激烈争吵,母亲最终离去,书写似乎并不能消除隔阂、增进情感。《假面》中,护士阿尔玛对沉默的病人伊丽莎白倾诉自己的隐私,之后发现伊丽莎白竟在信件中将她的隐私轻易告知他人,失望、愤恨,看完信件的阿尔玛站在一个小水塘边,水面如镜,照出她的身影,她与她的影子两两相对,她渴望的对话,自始至终不过是自言自语,在此,信件不但不能成为交流媒介,反而加深了隔阂。在这些影片中,伯格曼或许想表达,语言固然会矫饰、遮蔽情感,书写同样丧失了对话交流的能力,所谓行胜于言,伯格曼或许更看重行动上的真实生活吧。同样,《沉默》中的姐姐是个翻译家,《犹在镜中》里的父亲是个小说家,《假面》中的伊丽莎白是个著名戏剧演员,《秋天奏鸣曲》中的母亲是个著名钢琴家,他们能够翻译书籍,能够书写洞察人心的小说,能够在舞台上创造一个个生动形象,能够弹奏并体会音乐中微妙细腻的情绪,却从未真正进入到现实生活,也不懂得如何去爱儿女,爱身边的人,他们会“书写”各种文本(日记、信件、小说、戏剧、翻译、音乐,都是不同的语言载体),却无法体验到切身的爱,既无法爱自己,也不懂得爱人,所以,他们在本质上都是对着镜子自说自话,说一些破碎的絮语。

自说自话,絮语,既然无法达成与他人的沟通、对话,人就始终处于孤独之中。孤单的人,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心与心无法相触,人如在牢狱中,孤独感、恐惧感日积月累,将人逼到绝望之境。如何终止这种机械的重复,如何揭开谎言的面纱?唯有将困住自己的“镜子打碎”。伯格曼电影中的主人公,通过各种形式的宣泄、呐喊来打碎镜子。

《呼喊与细语》中安妮临终时痛苦地呐喊,声嘶力竭,死后鬼魂也怕孤独,她多么渴望两个姐姐再次抱抱她、抚摸她,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葬在坟墓中。姐姐卡琳和玛利亚,有一瞬间,相互暧昧地触摸,但很快她们又戴上面具,回到中产阶级循规蹈矩的生活谎言中。《秋天奏鸣曲》中,伊娃喊叫着控诉儿时多么渴望得到母亲的爱与关注,母亲却报之以一种虚假的情感,妹妹的病,自己的情感缺陷,永远的孤单感,皆源自母亲从未真正爱过女儿。歇斯底里的喊叫,怨恨与渴望显然在伊娃心中压抑了几十年,终于宣泄出来,呐喊出来,这也意味着沟通的开始。

有时,呐喊和宣泄,会以极端的方式呈现。《傀儡生涯》中的彼得·埃格曼是个典型的中产阶级,一个兢兢业业的公司老板,有个美丽妻子,生意顺畅,衣食无忧,没干过任何非法之事,也无任何不良嗜好,性格温和,孝顺母亲,夫妻和睦,道德无可挑剔。有一天,他却突然掐死一个与妻子同名的妓女,之后打电话给精神科大夫,镇静地承认一切罪行。彼得与妻子卡塔里娜在镜中对视时,心中升起杀妻欲念。这种体面的缺乏情感的生活,虚假的戴着面具的生活,对彼得已然是一种压迫,他被困在镜子的牢狱中,喘不过气来,必须用极端手段“打碎镜子”;杀人,杀死一个妻子的复制品,就是一次宣泄和呐喊,“打碎镜子”,将僵死的生活彻底摧毁,摧毁的同时,新的生命有可能诞生。《狼的时刻》中,压抑的宣泄,是画家约翰对妻子说起杀死一个男孩之事,精神彻底崩溃,拿起手枪,对准妻子射击,最终在岛上失踪。《沉默》中的妹妹安娜,与生病的姐姐无法沟通,逃离那个压抑闷热的酒店,游走于异乡城市,释放内心的压抑。《激情》中,丈夫的不忠激起安娜的愤怒,她引发车祸、杀死丈夫,但她始终不肯承认事实,编织甜蜜爱情的谎言,内心又无法承受重负,不断寻找宣泄口,于是,岛上不时出现恐怖暴力事件,一些动物莫名其妙被人杀死,一个老人无端被怀疑而自杀……

免责声明:本文来自网络,不代表爱读书立场,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dushu263.com/658764.html
上一篇
下一篇

为您推荐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在线咨询: QQ交谈

邮箱: 200768998@qq.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