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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周新华:沉籍记

又是房子。

江景防端坐在这间房里,一刻,一时,一日,一月,一年。每天,江景防都能看到有人进屋问候他。面前的小桌子上,堆满了醅糕、汽糕。这场景,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可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呢,他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一进门就发出了一声惊呼。他认识他,这个闯进来的人名叫江景防。

没错,江景防看见了江景防。

不速之客正是江景防。他从沁水县辞官了,与高二雇了马车驶往原籍。他们不走水路,特别是不走大运河。至此,已经是最后一里路。他掀开窗帘,看到一条黄狗。离开村里这么久,不知道是谁家的。黄狗也看到了他,亲热地叫了一声,显然,它认识他。狗叫声中,江景防听出了乡音。

黄狗给他们领路。那些北方的高头大马到了江南,也依从了一条狗。那狗把他们领到村口一间房屋时,不肯再走。

江景防下了车,摇晃了几下,坚固的青石路让他站立不稳。高二要扶他,他不肯,他要高二回到车里等他。他双脚不动,如根系入地,从故土摄取了原生力,然后才起脚走进房子。

再然后,屋外的高二听到了房屋里传出一声惊呼。他迅速地拔出剑,跳下车跑进了房子,就看到了两个江景防。

另一个江景防,虽说是泥塑金身,但确实逼真。难怪,连村里的狗也把真假江景防混为一人了。与江景防的泥像并立的,还有一尊泥像。这一尊,高二就不认识了,江景防认识。说起来,他的命还是这个巴蜀人保下来的。

狗与狗碰一碰鼻子,就能传递信息。黄狗没多久,就把消息传遍村子。村人听说他们的侍御公回来了,都赶了过来。他们一见活的江景防就点香祭拜。高二立马阻止了他们。对着活人烧香,活人也会被咒死的。

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已养成了习惯。前年江景防冒死沉籍,引发皇帝关注,特派王方贽下了一趟江南。王方贽沿着浙水,走访越州、杭州、睦州、衢州,包括江景防的原籍地,进行实地调查,他左眼见丰年,右眼见饥戹,江南早已失血。不久,朝廷永久减免了江南各州的田赋。土人感念江景防和王方贽的恩德,就给两人建了生祠,塑了泥像,日日焚香供养。

江景防有些惶恐,他觉得自己没资格被人用香火供着。村人解释,给他和王方贽建的生祠不止一处。听说眼下,也有人筹备给末代国王钱俶建生祠。江景防无奈了,民间的爱憎就这么简单粗暴。只是自己多年未归乡,模样大变,是谁把自己的泥像塑得如此相似呢?一根泥手指,还做出了一道血红的伤口。他举起左手凑到泥像前,两相一对比,左手,食指,第二节,伤口的位置与斜度完全一致。

塑出这尊泥像的匠人,一定是跟自己接触过的某个熟人。他后背一阵发凉,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

村人回忆,当初的雕塑匠是温州来的,不止一个。江景防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有了些许的宽慰。看来,江南人氏对沉籍一事还是认可的。只是,身为大宋命官,私下沉籍总是欺君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不可以让后人推崇。

他不愿意他的子孙后代常常提及沉籍之举,所以,他必须从根子上让人忘了此事。

这尊泥像若真的有灵,那两只泥耳就会听到江景防的真身这么说:“赶紧撤掉泥像,除了王大人的。”这堆泥巴一听,暗自高兴,从此它不用天天打坐在此。供品那么香,它又够不着。它望着右边王方贽的泥像想,老王,不陪你了。既为泥土,不如归田。

江景防解放了自己的泥像,又发出下一道指令:“凡我子孙,不准再提沉籍一事;得取功名也不可显彰。违者,为欺罔之罪。”这些话,也许几百年后,就成了江氏谱牒里韬光养晦的祖训了。

接着,江景防用受过伤的左手,握住了泥像假装受伤的左手。他一用力,对方的左手就折断了,掉进了历史。村中长老,眼看他考取功名,眼看他一级级升为大臣,眼看他被贬官,眼看他两手空空回故里,现在又眼看他亲自动手,自毁偶像。

一尊泥胎按照拆字术士的预言,进了房,出了房,现在成为齑粉,复归为田地里的泥土,适合种植油菜或交趾稻。

高二明白,刚毁掉的只是实体偶像,而江景防真正想做的,是要在江氏的家族史中自毁偶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家族的一代代避开未来未知的灾祸,然后瓜瓞延绵。

江景防不是房,但江景防与房还有关联。

三个月后,他决定搬出祖屋。他回来后,不断有人来访,很多还是官员。他认为自己目前的身份连罪臣和贬官都算不上,顶多是山中一农夫。他不想别人骚扰他,便沿马尪溪往上走,在右岸择了一个山坳作隐居地,雇人在那里搭建几间茅铺。他看过风水,若在此处终老,利子孙。

那地方,并没地名。他察看过地形,跟高二说,这里就叫桂岩吧。高二说,大人,无桂。江景防指着满地荆棘说,砍了,种桂。

于是,一把铁斧派上了用场,这铁斧就是那铁斧。两年前,高二从银台司索回铁斧,就在斧柄上寻找刻字,他没找到江景防所说的“小九”二字。在去沁水县赴任的路上,江景防终于道出了一个秘密:斧柄上根本就没字。

高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难怪那天兵马使猜不到斧柄上的字,输给了江景防。无字之字,谁能猜到?

江景防还透露,当初订制这把斧头时,他是想刻几个字表明心迹的,草拟了许多版本,最后全放弃了。他的真实想法是,文字即记录,不要留下记录,让自己与这个世界两相忘。应该说,他成功了一半,至少他忘了世界。两年了,凿船记忆已经灰飞烟灭,这把斧头成了一块毫无意义的废铁。

现在这块废铁有了新用场,它在高二手里,成了新辟一个江南村落的元勋。斧子落下,灌木委地,成了家族绵延的肥料。

等待桂岩新居落成的这段时间,江景防常去保安寺。他和住持相谈甚欢,有时候谈谈因果,有时候谈谈林泉之乐。有一次,住持在做一个佛家手势,他就觉得这个弹指的动作很熟悉。他想学,却做不了。受伤的食指早就麻木了,无法弯曲。

住持求他给寺庙留幅笔墨,他随手提笔写了一首诗,满篇归隐之意。确实,江景防的伤口愈合了,他脑子里早把两面镇、药发傀儡一类的俗事忘光了。可住持看了诗文,心里却说,施主未必忘得干净,那些前事,一个呼哨就会回来的。

住持也不说破,捧起诗稿交给门外的小沙弥,吩咐了几句。小沙弥从厨间弄了一碗米粥,把诗稿糊到院墙上,就去劈柴了。

这时,一个影子蹑手蹑脚走来,见四下无人,便揭下墙上的半幅纸稿,折了四折放进了口袋。他正要揭剩下的一半时,突然收了手,惊慌失措地跑掉了。

他似乎听到有人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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