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先生将住进这间房,但不久又会搬出来的。”
拆字术士算的命很准,江景防果然就住进了一间房。传说中的天牢,原来是这样的。他在天牢里熬了半个月,就等着刀斧手拉他到城西瓮市子,咔嚓一下,咔嚓一声。
今天,如他所愿,预料中的处决令来了,正应验了拆字术士的下半句话。
在运河上,他多次想起开挖运河的隋炀帝。炀帝临死前照着铜镜问自己:“这么好的头颅,会被谁取走呢?”江景防觉得自己比炀帝幸福多了,因为他能确定自己的头颅是被帝王取走的。再过一会,他的肉与刀斧会相遇,他的血会离开他。
好就好在,他都来不及晕血了。
狱卒把他押解到大门口。门外,站着一个人,自己的旧属高二。他一定是来送杀头饭的。
“送什么杀头饭呀?”高二哭着笑,“是大人没事了。”
狱卒出示了释放文书。江景防半天才缓过来,自己被皇帝原谅了,从天牢里“搬”了出来。原来,这才是拆字术士下半句话的真实含义。
文书里还明示,皇帝免了他死罪,活罪却难逃,他的官衔被连降十八级,谪贬到比晋城还远的沁水县当小县尉去了。
一顿饭就安排在汴河上。因为江景防贬官的身份,没人敢来陪吃。事实上,他们这艘船泊在暗处,远离热闹水域。劫后余生的江景防喝了一点酒,往窗外看去,附近只有一艘船,黑魆魆的,无灯。估计那黑灯瞎火之中,藏着银台司的特务。
捡回一条命,江景防也没多少高兴。他本来设想,死了会闹出点大动静,让皇帝知道一下江南十三州的疲累。这也算是向天子、向天申诉的一种极端方式吧。这下好了,没死,自己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怕死的人活不了,求死的人死不了。老天跟他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上哪讲理去?
高二见江景防闷闷不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他从两面镇脱身后,就一直寻找江景防的遗体,想给老主人安排后事。但是,没找着。路上他又听说兵马使被捉,押解进京了。他想,应该赶到开封去,给朝廷提供一些兵马使的罪证。可他一到京城就听到满大街的消息,都是江景防自首的事,一切都反转了。
高二告诉江景防,兵马使并无谋反之实,所以朝廷没有重罚他,只是褫夺了他的退休金,遣回原籍温州。曹班主虽同案,也没受什么处分,他已经赶回两面镇寻找他的十个儿女去了——是十只铁偶。
谈到了那件作案的工具。江景防提醒自己,去沁水赴任前,应该到银台司要回那把铁斧。为官半生,这可是最重的私产了。还有一个私产,就是左手食指上的那道伤口。伤口已经结痂,却还是痛,绝对是伤了筋骨。
高二回想,难怪那天在运河上看到江景防的手上有血,原来是凿船时不小心割到了。斧子这么重,老主人真要凿船干吗不叫上自己?江景防没说话,这不需要解释。他谋划的这件事,牵涉到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是杀头的罪。
高二默然,他理解了老主人的良苦用心。他换了个话题,说起好玩的事。这阵子街上都在谣传,说江景防在银台司与兵马使斗法,最后是靠斧柄上的一行字击败对方的,胜利地拿到了死亡之签。坊间传说,那斧柄上刻着“江景防”三个字。
江景防摇摇头,凄然一笑:“是两个字——小九。”
高二问道:“大人,小九是谁?”
不远处,小九百感交集。
吴越国的国君,宋帝国的王公,所有尊贵的称谓都不如叫小九。西湖边的小九,已成了汴河上的小九。小九坐在一艘船上,望着不远处正在喝酒的江景防。虽然,他贵为公爵,可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人质。只有他身锁开封,千里之外的故土江南才会安全。
江景防和兵马使相继到京的消息,他很早就听闻了。但他不能去见他们,那会害了他们,也会害了自己。前些天,银台司就暗中调查过他。
从前,三个人在私底下没那么多君臣之礼。两个臣子比小九年长十几岁,在小九的眼里是兄长。钱俶在家排行第九,继承王位的可能性不大,他能成为吴越国王,有赖于江景防和兵马使的帮助。他们之间无话不说,两位兄长也按他的排行,称他为小九。这是个秘密的代号,旁人并不知情。
这些年国有大政,小九都要等两位兄长都同意后再颁布。唯有一件事,兵马使成了激烈的反对者。
宋灭南唐之前,唐主李煜来向吴越国求救,兵马使私下发兵,被江景防追回。江与刘,产生了一丝缝隙。之后,裂痕更大了。刚活捉了李煜的帝国大军准备攻打吴越国,小九不忍心吴越盛世毁于兵燹,决定纳土归宋。小九翻出开国之君的遗嘱给两位兄长看,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先王钱镠的“事大之策”:
“中原若有英明的帝王诞生,吴越国应该举国归顺。”
江景防并不惊讶,钱家一直是仁慈的。当年吴越国初立,堪舆师曾对先王钱镠说:“若填了西湖造殿,钱家的国祚可延长十倍。”先王却觉得,留下西湖要比钱家国祚更有趣。既然是先王的意思,江景防也没什么话说。
只是无法说服兵马使。对掌管兵马的人来说,亡国就是亡国,不是什么伟大的放弃。兵马使的春秋大义,江景防何尝没有,可事关万千性命,他赞同小九的意见。他不仅如此,还试图把身后骂名都揽到自己身上,尽量让人觉得这备受争议的事全是他一人所为。
江景防的策略至少骗过了兵马使。兵马使信以为真,不屑于与他同朝为官,提前退休回了温州老家,兄弟分裂。不久,高二就接到雁荡山的密报,说兵马使多次宣称,为了复国要杀掉江景防。
其实,江景防与小九也有过几次争执。江景防觉得吴越国的田赋太高,江南由此没了血气。小九解释说:“血亏总强过丢命。吴越国偏安一隅,你不多放点血去各处打点,谁能容忍你一个小国风平浪静了七十年?”
这些,江景防早就知道的,也很无奈。数一数,吴越国的周遭有多少猛兽,一直虎视眈眈着。十三州鱼盐世界,三千里锦绣山川,被人惦记了多少年。
一句话:江南的富庶,江南能独享得了吗?
小九听说江景防获赦,派人在天牢外盯着,终于等到江景防出狱。高二带江景防到汴河上吃饭,刚上完菜,小九的船就偷偷靠了过来。
这个时辰,属于汴河,整个上流社会都浸淫在汴河的灯火里。小九却把自己船上的蜡烛都吹灭了,这船,就成了一艘幽灵船。
伤心的幽灵船,漂在世界的中心,无力、静默,跟沉没在运河水底的船没什么两样。
三丈之外,小九看见了沁水县县尉。还是那张脸,却一下子抹上了数倍的沧桑,与这汴河的风格如此不搭。这个忍辱负重的人,因费心归顺之事得罪了江南的清流,现在又因保全江南得罪了北方的帝王,多委屈啊。
小九终于忍不住了,掀开窗帘大叫一声:“汉臣。”
他看到对面的船里,那两个喝酒的人怔住了;他看见半粒花椒从江景防的筷子上掉了下去,落在甲板上;他看见江景防跑出舱,在船头四处张望;他看见江景防的眼里空空荡荡;他看见江景防努力地抓紧船栏,免得自己那单薄、失血的身体被一阵风吹走。
小九连忙放下窗帘,让万丈黑暗肆意地吞没自己。生离死别的泪,哗哗哗的,咸死了汴河里的鱼。应景的是,空中飘来词帝的歌:“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南唐李煜失了帝位,来开封却登上词帝之位。小九觉得词帝的新词简直就是给自己量身定制的。你看,故国没了,只有对面风雨飘摇的故人。
黑暗中,他看见他的故人一个趔趄跪了下来,他也迎面跪了下来。从来臣子跪君王,如今旧主跪旧臣。他替千万人跪谢一人。只是,对面的江景防并不知情。他与他,自此一别,永世不见。
问君几多忧愁,恰似汴水东流。远处花船上的歌姬也不知情,继续拢捻抹挑着一个个亡国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