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宋廷实录:“太平兴国三年五月廿七日,帝不悦,两回。”
第一回是上午。皇帝得报,江景防秘密押送的东西丢了。这东西是什么,皇帝知道。大宋发动统一战争,每灭一国,都会把各国登记人丁、土地的图籍收归朝廷。只有这种原始资料到了开封,降国才算真的归附,帝国才会真的放心。
江景防受命回江南收集的,正是吴越国十三州八十六个县的地域图形,以及五十五万六百八十户人家的户籍、地契。凭据一丢,整个江南日后的税赋就很难收缴。
这么重要的东西,说没就没了,皇帝可以愤怒。可银台司的奏折却要求旌表这位弄丢图籍的官员,说他是为了保护图籍才被叛乱的将军手刃的。
皇帝对江景防印象很深,吴越国纳土归宋,便由他具体操办。江景防的老练、厚道,被皇帝看在眼里,所以皇帝想授他实权统御吴越旧土。江景防遇难,皇帝确实心痛,他在奏折上写了朱批允准旌表江景防。
过不了多久,江景防的原籍就会立起一座皇家监制的功德牌坊,供后人瞻仰。刀砍不进,火烧不掉,永永远远。
第二回是当晚。
夜开封,灯火辉煌处,除了皇宫便是汴河。皇帝换上便服,想去河边走走。太监进来禀报,银台司有急件。皇帝虽然不高兴,还是收下了奏折。银台司与帝王之间,隔着侍郎、尚书和左右宰相,三座大山。一个小小的部门急需呈送皇帝的,一定关乎军国大事。
果然是大事。银台司的这一份奏折说的还是江景防,只是,与第一份完全颠倒个儿了,奏折里的江景防,从石灰变成了煤灰。
不止皇帝,整个开封都愤怒了。那些酒肆里的、青楼里的、香料铺里的人,那些在汴河桥上走来走去的人,那些正义的群众,他们的意见与庙堂上的大臣们惊人一致:
“杀。”
那满城的杀气,从条条沟渠汇到了汴河,只半日,河面就陡涨三寸。江景防,你是宋帝国最恶毒的敌人,焉能不杀?
中书省右补阙王方贽在汴河上得到这个消息。这汴河,连着运河,水面上布满了流动的波纹,如语焉不详的家国气数。他本想等江景防复了皇命后再来汴河上共饮一壶,而现在只能送牢饭了。
他托人抄录了银台司的奏折。他发现奏折里,还附有江景防的供词。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江景防的罪,有谁关注他的动机呢?
大宋给降国制定的田赋标准,都是照抄各国旧制的。各国田赋,原标准都是每亩缴粮一斗,唯独吴越国是三斗。这多出来的两斗,压得整个江南透不过气。江景防毁掉十三州图籍,是为了毁掉收缴税赋的凭据。
嗬嗬,原来为这个。王方贽也觉得江景防可恶,该杀。每亩三斗是你吴越国原先就定下的,你却怪大宋?你要搞破坏,早就可以干了,为何要等到纳土归宋的节点上?你这是故意恶心新主。恨了一夜,天亮时王方贽拿定主意要求见皇帝。
时间:当日下午。
地点:京城太庙。
太庙里游走的都是帝王的列祖列宗,在这里谈事,一定是跟先帝有关。整个下午,皇帝都在等王方贽来献巨宝。他对宝物没什么兴趣,当下十国基本平定,全天下都是老赵家的,还贪图个鸟啊。
还真是贪图一只鸟。
王方贽说要献上两件宝物,其中一件是传说中的巨鸟青鸾。皇帝马上同意了。青鸾,仙人坐骑,听说过,没见过。没见过青鸾的帝王,不是个好帝王。
太庙的大门响了,老先生踏着一地的碎阳光进来了。还没等他开口,皇帝先定了规矩,今天只聊宝,不得替人求情。王方贽哈哈一笑:“老臣只是来献宝的,与他人何干?”
皇帝望着大门,等待着后面的巨鸟。王方贽笑了,青鸾就在他身上。皇帝想,这老东西疯了,一只巨鸟也能藏进怀里?可他没说,他就看着。王方贽从衣袖里掏出一物,一层层打开裹着的疏纱。
是一只雏鸡。
皇帝又看了一眼,无误,还是雏鸡一只。那花色,也没什么特别的,开封城家家户户都养的那种。个头也小,熬个汤,也漂不了多少油花。皇帝想笑,又想发火,他在斟酌选用哪种情绪。王方贽明白皇帝的意思,伏下身子说:“请陛下治臣欺君之罪。臣的老家巴蜀,就管这雏儿叫青鸾。”
“好吧好吧,蜀地奇葩。”皇帝不耐烦了,他等着看第二件宝物。
王方贽说:“不急。我先把这只小鸡献给陛下,补个身子。只是,陛下切记,要等它长肥了再杀啊。”
皇帝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慢慢听懂了王方贽的话。对的,这只鸡,要养着。帝国开销大,需要富庶之地的供养。但他脸上还是没表情,自顾自地捕捉着先帝的游魂。
这时,雏鸡鸣叫了一声,吓了他一跳。空气中那些无影之影,被这纯阳之音吓得落荒而逃。皇帝终于说了一句话:
“小鸡饿了,要喂食了。”
王方贽起身就离开了太庙。从进门到出门,不过一泡尿的时间。
皇帝悟出了王方贽在太庙求见的用意。开封太庙里,有宋太祖赵匡胤立的一块碑,刻着太祖的誓言。三年前皇帝登基时,读过太祖的誓言:“大宋一朝不加田赋、不杀言官、不杀士大夫。”
乡巴佬,你敢把誓碑充当你的第二件宝物,信不信朕就拿你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