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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周新华:沉籍记

开封。午时三刻。

今天的帝国门下省银台司有点忙。银台司是大宋掌管天下奏状案牍的专署,银台大人出面亲审的,都是大人物犯的案。

桌上摆着两份材料,一份是两面镇南守备送来的,密密麻麻写着调查报告。大意是,本朝新附侍御史江景防奉皇命押运秘密图籍途中,被一贯抗拒纳土归宋的原吴越国退休兵马使截杀。南守备还附上了兵马使作案的物证一件。

另一份材料则是北守备送来的,写的字不多,却附上了嫌犯一名。这个嫌犯,就是兵马使本人。在南守备纠结于药发傀儡时,狡猾的北守备偷偷赶到了兵马使的温州老家。

抓住一个嫌犯,比整理出一百页案宗强多了。银台大人感叹,还是北守备会办案。

据北守备报告,他去雁荡山抓捕时,兵马使竟然毫无防备,也矢口否认截杀江景防一事。邻居证实事发当天,兵马使一直在海上钓鱼。银台大人摇摇头,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抓人,北守备不免有些草率了。可让他意外的是,被押解到京的兵马使看到南守备整理的材料后,当即承认了所有的罪行。

银台大人让属下起草结案文本。就是一些细节材料,还需要人证。本来有个高二,却被南守备给搞丢了。就在他焦虑时,门房报告说,有涉案者求见。一会儿,那人被带进了屋。银台大人抬头一看,手里的案宗掉了一地。

上午,他刚送上去一份奏折,要求追悼并且旌表江景防;下午,他就看见了他要追悼的人正向自己走来。

银台大人当然认识江景防。前不久吴越国归降,皇帝给他授勋的典礼上,银台大人也在。银台大人来不及拾起案宗,便对江景防行了礼。嗨,吉人自有天相。江景防一脸严肃,也不客套,上来就说:

“大宋侍御史江景防,弹劾大宋侍御史江景防。”

江景防弹劾江景防?银台大人从未遇过这种事。他看着眼前这张脸,发现这张脸是认真的。江景防便以罪臣的身份陈述,他奉旨押解一批图籍来京,却在途中故意沉船,水毁了图籍,辜负了当今圣上。

“等等。”银台大人说,“你说的是故意?”

“是的,故意。”

银台大人指着案桌上的案宗问:“不是很明确了吗,姓刘的兵马使犯了事。他也供认不讳、签字画押了。”江景防答道:“那个老糊涂,签字不算数。”银台大人打开桌上的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把斧子,这是兵马使作案的凶器。江景防看都不看斧子一眼,坚称犯案的人是自己,也只有他自己。

“整个事件中,没有第二个罪犯。”江景防重复了一遍。

听说过逃罪的,没听说过求罪的。银台大人沉思片刻,让人把刚收监的兵马使押过来,他要看一场戏。

吴越国的两位旧臣,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重逢。

他们一相见就像两截木桩,遥遥相望,彼此无话。这开场一幕,无声,无趣,无聊,真是考验银台大人的耐性。幸好,第二幕有了两次转折,让他精神一振,还紧张了一回。他看见久久对峙以后,一截木桩终于有了动作,上前拽住了另一截木桩,咬牙切齿地说:“也好,给你留个疤吧,长个记性。”

江景防指上有伤,无力挣脱兵马使的大手,他感受到那一只手的力度。银台大人表面不动,却预防着兵马使的下一个出格动作。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看见兵马使的眼神柔和起来。

江景防也感受到那一只手的温度。

兵马使轻轻地说:“老江,既然你也到了京城,就陪陪小九吧。就跟他说,我要死了,见不到他了。”悲凉猛地攫住了江景防。他低声回答说:“小九?我能见到他吗?虽然都在开封,但咫尺天涯啊。”声音如此轻微,似乎是自问自答,估计没人听得见。

偏偏银台大人听见了。老特务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小九?一条潜伏在京城的大鱼?为什么两个人一提到他都会神情异常?

第三幕,精彩无比。

两个对头很快回到戏里。当着银台大人的面,兵马使坚持原先的供词,说他本无心截杀江景防,仅仅是想夺回这满船的典籍,只是江景防反抗,他才误伤了对方。他还说,这船上的东西是吴越国的,不能归宋。有朝一日,吴越国就靠这玩意儿复国。

江景防决定反击,不能让老刘再胡说八道,不然大家都得死。

他抢过了话头,要兵马使明确回答,事发当天两面镇是晴天还是雨天?兵马使说:“若是下雨,药发傀儡就点不着了。”江景防说:“蒙对了。我再问一个,那两面桥有几个桥孔?”兵马使举起了三个指头。江景防加快了语速:“你说的那是拱宸桥。”兵马使争辩,那天光顾着凿船,没时间看风景。

江景防步步紧逼,他瞟了一眼桌上的斧子,朝兵马使努了努嘴:“你凿船用的是这把斧子吧?”

“当然,这把斧子跟了我六年了。”兵马使盯着江景防,言语凶狠,“我专门用它杀贰臣,比如你。”

好吧,这确实是你的斧子。真是一把好斧子。江景防放慢了节奏,微微地点了点头,坐下了。月亮落下,大潮退去。可银台大人却意识到,全剧的最高潮要到了,他坐正了身子。他看见江景防努力地把受伤的食指做成了剑状,祭出最后一击:

“那么老刘,你这斧柄上刻了什么?”

曹班主在银台司大门外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江景防出来。他也知道,这是徒劳的。江景防在跨进门之前就说过,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他还让曹班主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因为涉及这个沉船大案的人,都得死。

那天在两面桥下,曹班主按事先约好的,在江景防凿穿大船的一刹那,让女弟子接应了他。曹班主原以为,江景防犯下弥天大罪后就逃亡了,没想到他却执意要完成原行程,去开封投案自首。

“不是说好的吗,一起跑掉?”

“不,我改变主意了,不能让人替我背黑锅。”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一等一的死罪啊。可江景防去意已决,曹班主拦不住,只好陪他去赴死。这一路,曹班主慢慢了解了,沉船之谋是个完整的工程,傀儡戏班仅参与了其中一环。这些事,江景防瞒住了同僚,还瞒住了最贴身的高二。他选择在深夜时分凿木,每次只凿去一点点。这凿木之声,就让高二误以为有神秘的水底生物叩访大船。

当然,江景防的秘密还是有人知晓的,他上岸去过河神庙,把闷在腹中的心事说给那一堆泥巴听。过了两面桥后,江景防就不去河神庙了。北运河的河神,他不熟。江景防的梦里,再没了雷暴和狮头雹子,原先一路跟来的黑气也随着大船的沉没消散了。

一个忧心忡忡的人,犯了死罪后,反倒是如释重负。

至于他押送的是何种御品,曹班主问了几次没得到答案,就不再问。能让江景防同归于尽的,一定是常人猜想不到的东西。兵马使追夺宝物之事,也纯属子虚乌有。兵马使多次扬言要杀掉江景防,阻止吴越国归顺,让高二误以为兵马使有个截宝行动。江景防一直后悔,没有及时遏制住高二高出天际的想象力。

曹班主原以为,两面台的演出是他出道以来最盛大的一次。他在脑子里复盘事发当天的全过程,比如买通兵丁、散布传言、调虎离山、放出铁偶、切断幕绳。这一出出,都是大戏的一部分。他几次上岸给江景防买补血药,都听人提起药发傀儡,心情大好。自己精制的新玩意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了。可最后一次上岸,他坏了心情。原来两面桥挤轧事件还死了一官一妓一倭人。

再天才的大脑,事先都算不到这样的结局。他越来越觉得,为了制造一个混乱的局面,自己加戏过多。幺蛾子,飞得过高了。这冲击关卡、致人死伤的罪名,不能安在江景防的头上。

报时的钟声响起,北方的鬼脸麻雀飞来。曹班主对自己说:“老曹,你不是还在银台司门口吗,何不进去陪陪老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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