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南运河上打着雷,闪电噼里啪啦的,狮头雹砸到水面,水面上全是深洞。过一会,雪花就接踵而至了。一年四季,四时变化都可见。天空中,飘满了鱼类。江景防说,河神安在?那白衣河神来了,把手上的一团光放到他的船上,说,大人小心。
两面桥就到了,水面上愈加热闹,两面台上的器乐声踏波而行。贴在水面的硝烟,像运河的皮肤。一只铁偶飞了起来,在他面前张开双臂,拉出一条横幅,从右到左写着一行字:“太平兴国,江南有冤。”
黑气、黑气、黑气。原来,一路跟随的那团黑气,不是什么进京的杀气,而是一团冤气、冤气、冤气。江景防对十三州的冤气说:
“别急,别急,我这就向上天申诉。”
江景防按原计划返回到舱内,用力推开满船的书籍,那些书应声倒地,雪崩一样。最底下的一层,是他翻得最多的一卷,他的老家就在这一卷里。这一路上,他把江南每个州郡的图籍都细阅了一遍,每个州的城厢图、山川图、形制图,都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而这些图籍上,都被他洒上了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在抵达两面镇之前,就故意用铁斧割破自己左手的食指。尽管他晕血,但他还是闭着眼做了,所以割深了。他用拇指紧扣食指尖,又猛地把食指弹开,那血散成了血雨,喷淋到面前的图籍上。叭叭叭,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动作,把更多的血滴洒到了更多的纸上。
血,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给江南补血,他这样把自己还给了十三州。
洒上他的血的图籍,是他祭给沧溟的祭品。古人刺血写经,是因为用上自己的血才有诚意。图籍遇到了他的诚意,开始活起来,一本本地契上长出草木,一页页户籍上人声鼎沸,十三个州郡的城门次第打开。
最后的一刻如约而至。江景防扒开图籍,那船板上赫然现出一个大洞。洞内,满是新鲜的木屑。这个洞,并没有凿穿,特意留着最后一层。他取出铁斧,使尽全力劈向洞底的那层木板。木板瞬间破了,那些鱼虾率先闯进来了,像是在门外等候多日的老友。然后是水,张牙舞爪的运河之水咆哮而至。
这些天,江景防凿的不仅是一个洞,还是十三条呈放射状的深沟。现在,在水压之下,这些深沟起了作用,它们使得整个舱底烟花般绽开、散架,船舱与河流亲密无间地融合在一起。大河包裹了图籍,滴过血的纸片反过来又染红了河水。
那一天,整条运河成了真正的血管。
一只手拽住了江景防,把他拉离了大船。不是白衣河神,是那个哭脸女子。原来她是自己人。
江景防回头看了一眼朝夕相处的纸片,他看见杭州的钱塘县、钱江县、盐官县、余杭县、富春县、桐庐县、于潜县、新登县、横山县、武康县,越州的会稽县、山阴县、诸暨县、余姚县、萧山县、上虞县、新昌县、剡县,湖州的乌程县、德清县、安吉县、长兴县,温州的永嘉县、瑞安县、平阳县、乐清县,台州的临海县、黄岩县、台兴县、永安县、宁海县,明州的鄞县、奉化县、慈溪县、象山县、望海县、翁山县,处州的丽水县、龙泉县、遂昌县、缙云县、青田县、白龙县,衢州的西安县、江山县、龙游县、常山县,婺州的金华县、东阳县、义乌县、兰溪县、永康县、武义县、浦江县,睦州的建德县、寿昌县、遂安县、分水县、青溪县,秀州的嘉兴县、海盐县、华亭县、崇德县,苏州的吴县、晋洲县、昆山县、常熟县、吴江县,福州的闽县、侯官县、长乐县、连江县、长溪县、福清县、古田县、永泰县、闽清县、永贞县、宁德县,每一个县都来向他告别。
每一个县,都是他的一声叹息。
他看见十三州的庙堂、山野、城垛、海塘、市井、学宫、茅铺、楼台、月榭、窄巷、纸伞、吴女、花草、杏梅、烟花、软风、柳絮、莺燕、水车、稻浪,还有二十四桥、四百八十寺、十万首诗歌,快速地溶解在水底鱼类的世界里,嘶嘶嘶嘶嘶地消失了。
一座河山,始浮出了水面。
【作者简介:周新华,作家,现居浙江衢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黑白令》《喝彩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