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
从北京起飞,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飞行,我降落在一个像豪华酒店一样的机场。那里播放着柔曼的轻音乐,不知从哪里传来汩汩的流水声,到处是叶片肥厚、浓绿的植物和兰花,而且这些植物都是真的。我们被带到机场大厅外的一个地方。从自动玻璃门里走出去,外面一股潮湿的热浪袭来,空气里夹杂着某种浓郁的味道,我后来知道那就是雨林的气味,是热带独有的气味。
我坐进一辆白色的大巴车,车里又像机场大厅里一样冷了。慢慢地,我会习惯这种感觉:你从冷水般的空调房、大厅或车里出来,迎面扑来的就是混杂着强烈的植物和阳光味道的热浪,但很快,你又会从热浪中猛地掉进另一个冰冷的空间……大巴车一尘不染,行驶得也过于平稳,仿佛鱼在游动,最后把我们带到一个黑暗幽深的地方。我之所以感到“黑暗幽深”,是因为车子后来在雨林中行驶,除了路边低矮、昏黄的灯柱洒在路面上的一点儿光亮,两边都是黑沉沉的巨树。大巴最后在一栋白房子前停下来,它长长的门廊里灯光明净,有人在门廊中央的入口处等着……那是一栋宽大的白房子,有着细长高挑的黑色木窗,我就在那里住下来。这种房子在新加坡被称为“黑白屋”,是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它的色调和样式看起来都很朴素,却有种深藏不露的庄严、优雅。后来,我到了波士顿,发现很多民居就是这种样式。
所有封闭空间里空调都开得很冷,走到过道上又是窒闷、潮热的。一楼的走廊上到处是高大的盆栽绿植,它们的叶子绿得发亮,有一种蜡质,像是假的。后来我知道热带的植物都有这么一种绚烂到几乎不真实的面貌。我们的白房子周围也围绕着茂密的雨林植物:爬满青苔的大树、蟒蛇一般缠在树上的开着鲜红花朵的野藤……公寓里每天早上有人来收我们换洗的衣服,下午晚些时候,当我们从学校回到宿舍,会发现已经洗干净、烫得平平整整的衣服被放在我们各自的小床上。洗衣的多半是马来妇女,她们头发上裹着头巾,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从洗衣房机器的隆隆噪声中、熨斗喷出的湿重的蒸汽里,不时传出她们的欢声笑语,似乎她们非常快乐、自在。前台的接线员是个深肤色的印度男孩儿,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看书。我第一次发现皮肤黑的男人也可以这样好看。
餐厅的饭菜总是不合胃口,但餐厅里打饭的老伯很有意思,他还有个年轻助手。下午三四点钟,他俩在厨房里炒菜的时候会大音量地放着邓丽君的歌曲。我们在学习室里都能隐隐约约听到,有时其中还夹杂着老伯情感充沛的高声合唱。老伯和我在家乡见过的老伯完全不一样,我无法想象我的任何一个头发白了的伯伯会像他那样一边做饭一边高唱邓丽君。那个男孩子也不像任何的中国男孩子,他看起来没什么心思或犹疑,也不显得自卑或骄傲。当他开心,他便咧开嘴笑,笑得那么敞亮,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是典型的新加坡或马来西亚的男孩子,他们的表情、举动都很单纯,好像的确是晒了更多的阳光。
住在那白房子里的半年是我思乡病最重的时候,那所被雨林包围的白房子的气息就成了最“异乡”的气息。那股浓稠的草木气味,夜晚从周围雨林里传出的各种幽微难辨的声音,长长的回廊里终夜亮着的、清亮而孤寂的灯光,那些凝脂般清凉滑腻的清晨、琥珀色的仿佛瑰丽梦境的黄昏……我后来听到邓丽君的歌,都会觉得那声音是属于东南亚的,是和那栋白房子、湿重的海洋和雨林气息相得益彰的。在当时,她的声音是异乡的,现在,她的声音成了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