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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张惠雯:在我生命中

断虹

在我的长辈亲戚里,有一位姨父长得最慈眉善目。他也确实人如其貌,是个非常慈爱、正派的人。我父亲天性幽默,喜欢讲笑话,但他很孩子气,不仅爱抬杠,喝酒也常喝到大醉,而我的姨父却温和、克制。我父亲酒瘾上来,很少有人能劝得住,但他唯独听姨父的,像是爱耍闹的孩子碰到了真让他服气的大哥。我想,当时在我的心里,姨父大概是一个理想的父亲形象。

其实我那位姨妈并非我的亲姨妈,她是我妈妈的表姐,但她和姨父都有种慈爱的魅力,以至于我们和他们非常亲近。姨父在机关里工作,所以姨妈有时在城里和他一起住,到了春夏农忙的时候,她就回乡下老家,他们在那里还有地,姨妈会照顾她的田地和果树。暑假时候,我的哥哥和姐姐都可以去姨妈乡下的家里住几天,只有我不能去,因为我年纪太小,不能照顾自己。每一个暑假,我都会期待,然后期待落空。常常某一天我醒来,发现他们已经走了,只有我和父亲母亲留在家里。我会大哭一场,而妈妈安抚我的方法往往是带我到街上去,买我爱吃的东西。

但是有一年,我们听说姨父病倒了。我想,他那时候大概还不到六十岁。我父母说姨父瘫痪在床,姨妈把他接回乡下老家照顾了。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瘫痪”这种疾病。有一天,我们一家去乡下看他们。我看到高大的姨父双目紧闭,躺在一张十分简陋的小床上。也许“简陋”只是我的错误印象,因为他乡下家里的一切在我看来无不是简陋的,和他城里的家完全不一样:院墙是简陋的、窗棂是简陋的、墙壁是简陋的,家具摆设也都是简陋的,整个家都简陋而冷清……躺在床上的姨父看起来非常瘦小,身形像是和我同龄的九岁的孩子。我听到姨妈在对我妈妈低声哭诉,说姨父瘦了四十多斤……我才发觉我对姨父体型变化的印象并不是错误的。他的确缩小了,也就是他们说的“病得失形”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不敢去看躺在床上的、变小了的姨父。那是我对“病”的初次感受:它是个冷酷而又有耐心的巨兽,正在慢慢吃掉我的姨父。

大概半年多后,隆冬时候,我们听说姨父死了。父亲找了一辆大面包车,我们全家都坐车去乡下参加姨父的葬礼。我们在车上,都不谈关于姨妈和姨父的事,父亲忙着给司机指路。就在姨父的村庄出现在一条村路的尽头时,我突然看到在村庄的上空浮着半条彩虹。我想到这是一座桥,要把我慈爱的姨父接去天上了。我想到他的魂魄会沿着这座桥离开,他的肉身(在那简陋的床上变小、枯萎的肉身)会被埋葬或焚烧。我想到我此后再也见不到姨父慈爱的模样,他不会再坐在我们家的小方桌前和我父亲喝酒,不会再亲切地叫我的小名,而往后我去了他们县城的家里,他不会到处忙着给我找些糖果和玩具出来……我突然大哭起来,任怎样的劝说、安慰都止不住,直到我们的车开进那村庄、那个院子——那里挤满了来参加葬礼的人,停放着黑色的棺木,搭着白布的灵棚。

从那以后,我知道我熟悉的长辈包括我的双亲迟早都会一个个沿着那半条彩虹桥离开,那死亡之桥仿佛最后寓示着人梦幻般的一生。我会被留在这里,留在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城镇里、大地上,体会那无可安慰的失去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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