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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张惠雯:在我生命中

我出生在一个县城里的某局委家属院。住在那里的每户人家至少都有两个孩子。院子里的孩子分成几个群,年龄相近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儿。我们总是跑到街上去玩儿,那时候街上没什么车,但经常尘土飞扬。街灯稀稀拉拉,晚饭后,街上都是半黑暗的,所以我们经常玩儿的游戏是捉迷藏。有时候你走到路灯下,也未必能看清一个人的脸。那时候的灯因为瓦数太低而非常昏暗,无论是路灯,还是居民家里的灯泡。现在想来,每家人的窗户里就像点着一个大号的黄色蜡烛,一些烛光从窗户里流溢出来,暗淡而温暖。我记得那些灰色的老式瓦房,边角还有翘起的飞檐。大孩子们几乎都擅长爬树,他们先爬上树,再从树上跳去房顶。我童年时的冬天比现在的冬天冷,屋檐上常常结着半尺长的锥形冰柱。冰雪之后的晴天,太阳总是特别亮,阳光照在细细的冰柱上,散发出水晶般炫目的光。有的老人就坐在自家屋檐下晒暖儿,冰柱融化的水在他们眼前“滴滴答答”地落下。

那时没有暖气或空调,为了御寒,每户人家的正屋里都放着一个煤炉。夜里,煤炉底下封上口、不让它正常燃烧,上面压着烧水壶。这样,早上起来的时候,壶里温的水就是一家人盥洗用的热水。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避免一氧化碳中毒的,但我从未听说过有邻居因为屋里的煤炉而中毒。那个煤炉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冬天,它几乎成了孩子们活动的中心。我们在靠近它的地方写作业,以免手脚被冻僵。休闲的时候也围在煤炉旁边,边取暖边嗑瓜子。有时候,我们拿开妈妈压在上面的烧水壶,把红薯粉条放在上面烤。它会膨胀、发白,吃起来脆脆的,有一点儿炸米花的口感。那是我们最初自制的零食。

在这个大院子的瓦房里,我生活到十岁。我母亲是个热情慷慨的人,我们家总有很多亲戚来走访,过年时更是热闹。亲戚里的很多长辈,当年那些抱着我坐在他们腿上、肩头的人,现在已经离世了。当年挤坐在沙发上说说笑笑或是害羞不语的年轻姑娘们,那些我叫她们表姐、小姨或姑姑的人,现在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就是在这个房子里,某一年春节,我喝醉了。那时候有一种饮料叫“小香槟”,我并不知道它是含有一点儿酒精的,平时妈妈只允许我喝一杯。但那天,我们有两桌客人,妈妈忙着做菜、招呼客人,没有注意到我坐在那些年轻姑娘们中间,一杯一杯地不停喝着甜饮料。后来,有人注意到我有点儿异常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喝下了一瓶“小香槟”。然后,我的动作失去了平衡,感到一种身不由己的飘飘然,却又觉得很快乐。后来,哥哥把我抱起来,我那时候大概只有七岁,像一个小包裹。他一边发笑,一边说些责怪我的话,把我抱到妈妈为我铺好的小床上。我记得我躺在小床上,仍然处在一种异常的快乐中。那些可爱的表姐、姑姑们都走过来看我,她们花一般的年轻的脸围在我周围,关切的眼睛盯着我。从她们的谈话中,我听说自己“喝醉”了,但我觉得我又是清醒的,只是仿佛被一朵云托浮着,让我微微晕眩、想发笑。我想出去继续和她们坐在一起,那些年轻的姑娘、慈爱的长辈、淳朴的乡下亲戚,我都很喜欢,我担心就在自己被强迫躺在床上的时候,筵席散了、他们离开了。最后,我就在这种想要笑出声的幸福里、这种怕欢聚散场、别人离去的顾虑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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