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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安然:往生记·浴火记

终于,在一个凛冽的风雪天,你“过身”的消息还是传到我这边来。

那时手机尚未普及,电话打到单位,我拿起话筒,绽开职业化的笑容:“您好,这里是××。”很快笑容僵住。稍后些,我才知道,坏消息同时具备两种力量,既可以使人瘫软如棉,亦可以使人僵硬如石。这个电话,先是将我迅速石化,尔后又将我软化成一团棉花。办公室里,我的眼泪鼻涕横飞直流,像个孩子放肆大哭……

回乡去送你。

车窗外分不清是雨还是雪,车厢内空气浑浊脏湿,座椅模样恶心可疑,像一团总是洗不干净的油腻抹布。中途上来一对中年男女,收了伞,抖落一身雨雪,高声交谈着村庄又“过身”了几个老人。“小河两岸,这岸走一个,那岸就必定要走一个。像是邀伴去哪里歇一样,真个是怪哈。”“我们那里更怪,总是一男一女,成双过身。”我剐了二人一眼,默怨他们捅了我的至痛之伤。

那些年每到冬天,我就很担心你。

我担心气血几近枯竭的你抵抗不住某一场寒流。长大后我就远离了你以及你老母鸡般的庇佑。在气象部门与天气打交道多年,我总是异常敏感于每一场寒流。没有人知道,一年又一年,我都会在寒流里为你暗暗祈祷。现在,庚子年暖煦洋洋的暮冬里,有犬吠如轻浪打来。阳光明媚,麻雀喈喈,静坐窗下,轻嗅寒梅,忆起多年以前那些无声的祈祷,五脏六腑皆酸疼起来了。

灵堂设在你家厅屋。

遗照、灵帐、灵幡、花圈、挽联、哀乐、香烛、纸钱、鞭炮……让死亡有了庄严意味。左邻右舍在忙着帮厨,四周热热闹闹。近九十高龄过身,这是喜丧。我躲在灵帐后头,趴在寿木上嘤嘤作泣,想用哭声够着你,依偎你。哭到后来,全身酸麻。姆妈走过来小心问话:“你身上没事吧?差不多了哈。”她怕的是我有月事,会冲撞些什么看不见的事物。我的哀伤小河就此断流,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姆妈。她转身忙杂事去了。我低下头,这才看见架得高高的寿木之下,有一条老狗,一身枯灰间黄毛发,一动不动趴着,眉眼间含两团浊泪,哀痛一望而知。它和我对望了一下,呦呦哀吟一声,又陷入了无尽的恸伤之中。

我记起它的名字叫“小灰”。

等着日子出殡。老狗小灰一反平日睡小便间的习惯,一直守在你的寿木之下,足足三天三夜,怎么赶都不走,也不肯进食。神色里贮满道不得的哀伤。进进出出的人们偶尔瞥见它,口口相传“真个是不忍看。”

小灰还是狗宝宝时来到你家。它浑圆、欢乐、健康、无忧,毛色亮泽,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幸福狗生。我出入你家的次数不是太少。一条乡村土狗,照例会有着乡村特有的本性,它纯朴,它也好客。每次去,它总是热情地趴到身上来,领我进门,表示高兴。我曾经这样写它:“舅舅家那条同样不出屋的老狗,软怠地趴在屋门口,正热得扯长了脖子,舌头一伸一缩哈哈喘着粗气。”可惜你不识字,不知道你和你的狗,都有名有姓地写进了我的文章,后来又在各种书籍里到处流传。

你对小灰说话慈蔼,从它进入家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把它当作家中一员;过年过节,鸡鸭肉、骨头皆大方地喂,不让它因为自己是畜类而觉得委屈;你寂寞时,会把小灰当作老朋友,轻言轻语地嘟哝些对别人都不肯说的话……后来,大家都有生计要忙,唯有你们相互陪伴打发日子。近残暮之年,不知为什么,你喜欢抱着一团旧旧的蓝印花布安坐大门口,而小灰,总是趴在一边陪着你看家护院。生命抵达最后的旅程,你常做一些奇形怪状的梦,看见奇奇怪怪的人:那些下世已久的亲友熟人轮番回到你的梦里来,到你的房间附近来,在门前窗边喊着你遗落在光阴深处的小名。你不好讲给家人听,怕吓着他们,就轻声慢语讲给小灰听。等我去看你,你就把凹陷很深的双眼睁得跟小兔眼一样,一一讲给我来听。最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回你不慎摔断了腿,而可怜的小灰,一两天后也在外被人打折了脚,一拐一瘸地陪伴在你身边。很长一段时间,屋子里晃动着两个高高低低的身影。一位老人和一条家犬,就好像共有一条秘密通道,交换着生命旅途上各自的悲喜哀荣。

你不行了,小灰好似什么都晓得,那天竟然跑进房间,用前腿使劲搭在床头,神态哀伤,嘴里呜呜呦呦的。乡下的老床,床沿很高。它搭了几次够不着。舅舅问:“你是要看她最后一眼吗?”小灰巴巴望着他。舅舅索性把它抱了起来,让它看了你最后一眼。

你走之后,时年十岁的小灰坠入了哀迷追思的深渊,它再也不肯好好活。日日夜夜年年,它折磨着自己,寝食难安。它迅速衰老、多病、忧伤、愁苦,形容愈发枯槁,一天又一天地,打发着终老的时光。有一年回去,舅舅相告:“它好像得了抑郁症。”

你走后三载,猪年姗然而至。春天的气息氲氖于整个村落。田野泛起薄绿了,那些叫不上名的草儿苗儿萌发了。孩童们手里的鞭炮炸响着,天地间时而炸开金石之声,零落而喜庆。紧依象鼻山的人家里,炊烟袅袅,人事盛大。中国的年,尤其是乡村的年,过起来总有一份朴素的热闹。天气时阴时雨,象鼻山潮湿而温暖。高大的野树上,鹁鸪鸟(斑鸠)“鹁嘎咕、鹁嘎咕──”放啼,一声一声落进人子的心底,唤起一些记忆,发黄、柔软。我们出村子,过铁路,去东五里路礼祭你,顺便赞叹起当年小灰的哀默义举。

终于,有人发现了什么。“这回怎么不见它了?卖了么?”

“卖了。不卖又能怎么办?得了病,一天一天地滴血,刚装修的屋子滴得到处都是,脏死了。”舅舅语气间甚是无奈。

“得了几多钱?”

“一百。”

“得的什么病呢?”

“搞不清,可能是宫颈癌吧。”

舅舅答完长叹一口气,眼泪打着转。“哪舍得呀!”他说。有人接话了:“唉,不该卖的,本来最好的办法是等它老死,找个地方埋了。”埋了,这个词用得有些轻,然而话意却是要厚葬。于是,众口缄默,心意沉沉。天生万物,各有其命啊。我哑然作思:愿小灰能在另一块更宽阔的田野上开心奔跑。

幸亏你不用知道这些事。

记起来了。出殡那天,依旧漫天飞雪,风雪交加,送葬的人或打着伞,或穿着雨衣,只有小灰全然不顾,顶风冒雪,一路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几里地。它步子忽快忽慢。唢呐鼓乐停它也停,起,它也起;人流快它也快,慢,它则慢;鞭炮急它也急,缓,它也缓。它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世界发生了塌天之事。经过我身边时,我望见了它满眼哀痛和悲恸,一时没忍住,矜怜起它来,泪水滚落,凝在脸上冰凉。你驾鹤西行往生而去,人间还会有谁,菩萨一般护佑它的冷暖饥饱?舅舅有生计要忙,难以如你一样对小灰照顾周全。在乡村,一条平常的狗要在人的世界里找到一份温暖的呵护和相当的尊严并不容易。“贼狗——”,这是在乡村里随处可以听到的呵斥;“咧哒咧——”,这是故乡人呼唤狗的独特发声。一条狗,谁会正儿八经把它当人看呢?哦,不。谁会把它当狗看呢?一条狗的尊严,只有在碰到你这样的人时才能得到保全。那时,我望不见它的明天,不知道失去你对于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在我和它屡屡对望里,互相给予了对方一份共同的哀矜——没人会比我更懂小灰天塌地陷般的哀痛了。出村子,过铁路,又经一个村子,再过一座桥一条河,去东几里的荒原上,一片白茫茫,大朵大朵的雪花层层叠叠落下来,覆盖着枯草、灌木,覆盖着起起伏伏的红泥坡岭、枯竭的河床以及荒瘦的农田。

已近正午,风雪依旧飘零。人们陆续散去,我和小灰不肯离开,一直守着你,看着我们的至爱安然入土。第一锹土撒上棺椁之时,久久哀默的我哑然颤抖:外婆啊,今天起你就要孤单单长眠这地底下。你一个人,冷是不冷?

小灰在我身边放狂悲吠。

岁月如流,你和小灰,先后踏上往生之途已是多年。

我关切的是,你们以什么样子回到了这个世界?你们相遇相认了没?或许,我们仨已经有过神秘而温暖的相遇,只是,我们谨守天机,擦身之际,个个默然而不作一语。

浴火记

纷纷扬扬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严寒天气如同酷热天气,是一只大嘴巴怪兽,可以吞没尘世的一切响动。现在,下了几天的雪总算停了,之前异常安静的小区渐渐嘈杂起来。孩子们麻雀般的嬉戏声,急急嘈嘈的切菜声、咚咚的剁肉声、叮叮当当的锅铲碰撞声……谁家的男人,边炒菜边大声唱起歌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这个小区,老而破旧,集居着某传统行业的下岗职工。新冠疫情到来,政府派来轮执守卡的公职人员才发现:对比全市的靓丽新颜,在这里值班就像是回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蛮是寒碜:比如大门设岗处的下水道,总是不时飘出恶臭,驱令他们捂鼻掩袖逃出几米。他们有所不知的是,小区居民却有把素常日子经营得活色生香的心劲,日子纵然相对苦一些,苦中作乐的精神还是要有。那野草有几丝春风吹拂,就要绿满荒原。时进新年没两天,家家户户,吃个把好菜当然是要的,图个岁月吉祥。

清蒸板鸭、大蒜炒腊肉、红烧羊肉、萝卜排骨汤、芹菜烧胖头鱼……各种饭菜的香味,带着薄薄的热力袅然于峭刃般的空气中,透过松软的雪花钻进来,唤醒了她。红烧羊肉太腥臊了,像化成一团雾似的妖怪朝她猛扑而来。她感到些许恶心,遂在雪中慢慢睁开眼来。还好,一小股北风把这阵腥臊又吹远了。

她醒了。

对,她彻底醒了!一个从生活炼狱里逃跑的人,被腾腾的家常烟火追捕,被押解着从遥远的未知处回来了。意识到这一点,她长叹一口气,不悲亦不欣。脸上有点湿,是雪开始化了。她扒开雪,慢慢坐起,并不急着站起来,而是笔挺地在雪地上直直坐了几分钟,四处看了又看,似乎是要想明白一件天大的事情。她总是这样,从来不肯懈怠自己,行走坐卧,总是规规矩矩,“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这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外祖母从小责训她的。她总是活得像一张紧绷着的弓,从不知道适度松弛自己,这与外祖母的教导不无关系。即便在雪地里,她也没有忘记保持一种庄严贵气的坐相:坐如钟。

连日大雪终于不落了,关了多日的孩子们不顾午饭将好,鱼贯冲出家门。一个绑着松乱辫子,流着鼻涕的女孩子也带着一袋垃圾冲了下来,她被小伙伴们喊去堆雪人。女孩子看见一个阿姨,正从垃圾桶边不远的马路牙子旁扒开厚厚的积雪坐了起来……像雪地上受惊的小麻雀,女孩张大小嘴,呼地一下“飞”远了。

画风是这样的:南方那次著名的大雪灾里,一个中年女人披着一身白雪,坐在硕大的垃圾“舟船”边,把一位小女孩吓跑了。

小女孩往后余生大概也不会知道,当年垃圾桶边呆呆坐在雪地上的阿姨,思考的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

两个小时前,近上午十点钟时,一切如常:她做完了全部家务,洗切备好做午饭的用菜,从厨房窗边瞥见外头还在下着雪。角落的垃圾袋满了,她习惯性地拎起来,下楼去了。

垃圾桶有些远,笨大得像一架生锈的铁制方舟,刺目地横在小区一个宽敞的三岔路口。四下空无一人。破旧的红砖房及房下随意乱搭的各种杂物棚上积满白雪,所有窄小的阳台也是封得五花八门,使得一栋栋楼就像一件件百衲衣。她似乎是第一次见识到小区的坏模样,叹了一口气,那些沉积已久的莫名哀戚再次泛上心头:唉,这就是我正在过着的日子了。念头随之一转:当过资本家女儿的外婆幸亏没有看到我现在的状况。突然一阵北风刮来,团团雪花加大了降落速度,在空中潇洒起舞,等落到地面,又迅速而全然地消失在茫茫积雪中。没有人可以在无量雪花中认出一朵雪花来。风雪中的她顿悟到了坠落和消失的快意。她迎着风雪,把自己轻轻地抱了又抱——好奇怪,她觉得自己抱住的是一个空壳。

一具一无所有的空壳。

跟着外祖母长大的日子,她身体瘦弱,总是爱生病。外祖母不知从哪弄来钱,订了一份牛奶逼她喝。那时全城孩子有几人能喝上牛奶呢?然而,她不爱喝,牛奶很腥的呀。她总是背着外祖母,把牛奶带到学校偷偷倒掉。偶尔被发现了,她就牵着老人的衣角撒娇,哄说长大了会好好孝顺她。大热天,她喜欢从巷口青石井上打井水冲澡,水有多清凉外祖母就有多惊心:要命啊,妹崽俚,明天年纪大了会有病根的。她不管,也不信,任由着自己性子横来。

人生的种种苦头,多少代人吃过都不能算数,必须是自己吃到了才会承认:世上的老人所言,多是真言。

这一刻,如同曾经在外祖母身边任性撒娇,她突然想要知道:如果睡到雪里去,永远不要醒来是什么感觉?

那年的雪很厚很厚,积雪深度比马路牙子高多了。然而,要把一个人完整地埋进雪中还是不够。在确认风雪天不太有人出门后,她果真就近找了块干净地方,推拢了四周的雪,堆成了一座小山。她并拢身子坐下来,先扒着雪把双腿埋了,然后躺下去,把上半身也埋好了。然后是左手臂和头部,最后余下右手臂,她把右手臂使劲往深雪里插进去,插进去……

再见了,这世上所有的晴雨霜雪。

她果然在厚厚的白雪中“睡”着了。那是她此生中洗心革面最安稳的一“觉”。乘着这一觉,她把自己几近放逐到了天国。

多年以后的一个早春,我在这个小区新冠防疫值班时认识了她。

近午,天蓝如梦,街道上一树一树紫色的辛夷正待绽放,一朵一朵苞蕾举而向上,像一树树毛笔在尘世的虚空里写着无字之诗。当时,我正在避风口上读一本诗集,是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她顶着蓝天和花荫款款而至,我拦下她测温。她看着诗集,竟像一只聪明的犬嗅到了同类。她早已不住此间了,而是在一座有着著名禅寺的青山里买了一栋大别墅,她是回来看看快要拆迁的老房子的。她讲:“寒窑虽破有感情。”她还讲:“退休后,就在别墅的花园里种点花,读点书,写点东西。我盼了一辈子,就想过这样的生活。”

再后来,她把我带进青山里玩。她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眉眼干净,神态间有着劫平波定后的澹然贞静,令初见者总是赞叹,犹如遇见一朵白莲花。因为信任,很难得地,她在我面前像少女般捧着肚子格格作笑。笑完停下来,换顺一口长气。她讲:“其实哪里真是发神经要在雪里睡觉,那是我第三次自杀。第一次,买了好多安眠药,结果吃下去不仅没死还一个晚上没睡好觉。哈哈哈。第二次,听人说大剂量的黄连毒性会杀死人。结果一碗浓药汤下肚,我在沙发上等死。几分钟后肚里翻江倒海,喷射作呕,吐得老远,一屋子都是脏物。哈哈哈。浪费了我半日收拾洗刷。那年我是真想死在白雪里头的。好奇怪,埋在雪里两个多小时竟没有一个人看到。好奇怪,那么大的风雪还是没让我死成。”

我问:“雪里冻了那么久,没留下什么病根么?”

她答:“奇了怪,没有。”

那个惊跑而过的女孩子也惊动了她。她清醒了,才记起来,煤球炉上还煨着白萝卜牛骨头汤。牛骨头比猪骨头便宜很多,儿子又爱吃。三天前天气预报要落雪,她就跑到后河边菜市场备好了各种菜蔬。儿子他爸年前跟人进山做山货生意,被大雪封堵在山里出不来。儿子星期天补课,也不在家。上高二,学习紧张,长身体的时候,让他吃好饭是头等大事。

念头转到儿子,她突然想到儿子放学马上要到家了。一个激灵,忙忙从白雪里爬了起来,拍拍干净身上的雪,转而悠悠回家做午饭去了。

一切恢复常态,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只是一天以后,化雪结冻,她去扔垃圾,看见雪地里冻结着她修长的身形。这个身形是雪和冰的混合物,薄薄的午阳正大庄严地照着“她”。除此,她别无所见。

她把空无的“她”打量了几眼,心若止水。一个转身,回家过长长的日子去了。然而,她已然知道,这又一次悄无声息的向死而生,借天地间的一场苍茫白雪,彻底洗净了落在生命里的全部尘埃。

“那年的大雪,真是一场令南方人忘不掉的雪啊。”在我疼其所疼的刨根问底之下,她格格作笑,转一个话头打住了全部故事。

好吧。好在雪会停。至痛之哀,一经再经;噩梦连三,一做再做。属于我们的昨日故事,一些可堪一哭了了。另一些,则更宜笑谈别过。懂得了人生诸苦,会心不问,才是彼此间最大的悲悯。

【安然,作家,现居江西吉安。主要著作有《浮世的恩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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