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整座城市还睡意朦胧,父亲像一个士兵接到了紧急出征的号令,从座椅上弹起,匆匆赶往接头地点。不得不说,八年的部队行伍史,令父亲练就了良好的反应能力,此刻恰好派上了用场。
遗憾的是,兴冲冲赶去之后,与双方对房租的预估值相差太远,父亲很快就无功而返。
招租广告是我拟的,红纸打印,四处张贴:“套房出租——绵江小区×栋二楼,四房两厅两卫两阳台,家电家具齐全,拎包入住,租金面议。”“面议”二字,包含了太多的期望和不确定,也让口袋干瘪的租客拥有了狠劲砍价的雄心和勇气。
如是往复,父亲跑了许多冤枉路,一度气急败坏地宣布:“干脆不租算了。又不肯出钱又想住我们的大房子,这算什么道理?”然而当下一个电话响起时,他仍然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一阵风似的奔赴他的使命,与形形色色的人,与或挑剔或刻薄的言辞耐心周旋。
房东这个称谓,于父亲确乎是哗然而至的。在他六十多年勤劳苦作的生命历程中,从来没有习得过这方面的经验。我们分头行动,一边向有房出租的邻居们打探价格,商议好自己的心理底线,一边从网上搜索出租合同,以免因疏漏蒙受损失。毕竟,这套房子中还有我们留下的一整套珍爱过的家当。
起初,我们有过许多天真的设想,小区周边人口密集,也许会来一个有实力的老板,在我们的房子里开一家美容院;也许,是像我们这样,为了孩子读书不惜一切代价的人家。如此长租下来,我们便可省心省力。
现实很快粉碎了美好的幻想,那些陪孩子在城里读书的老人,听到房租千元以上就开始畏畏缩缩或嘟嘟囔囔,五百元,于他们已是高价了。是的,父亲在电影院工作的老同事承发师傅也在城里租房陪读,那是位于赣东南菜市场楼上的一处小套蜗居,价格低廉。他宁愿忍受无休止的嘈杂、污浊、凌乱,也不肯多花钱住得舒心一点。除了骨子里的节俭抠索,难道他没有现实的困境加诸于身吗?父亲比谁都明白,当他满心不甘地从电影院下岗,从所谓的社办干部身份中黯然退场,并没有获得安身立命的好结局。
我们看着这座人口不足七十万的小县城,城区面积不断扩大,街道社区交错纵横,新生的楼盘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居住着成分复杂的各色人等,其中有多少类似父亲的农民填充进来,又有多少如承发师傅那样买不起房的人游荡在城市边缘?
房子空了大约有一个月,于父亲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日复一日在焦虑中来回奔走,直到与第一位租客签下合同。
那是一个来自重庆的小伙子,一个人,要住那么大一套房子,近乎奢侈了。父亲对租房生涯中第一次达成交易的租客充满了感激,几乎要额手称庆。冲动之时,竟忘了遇大事与我商量的一贯作风,完全撇开了我,一个人乐颠颠地跑去家具市场,花四千多元买下一套堪称时尚的布艺沙发,将原来的沙发毫不怜惜地弃置。
印象中,父亲对于旧物从没有这么果决大方过。可是,这位小伙子瞧不上我们的旧沙发,强烈要求换新,否则拒签合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父亲为自己的决定准备了很多辩护词,与其说他想令我信服,不如说他想说服的是他自己。他说,一年下来,租金有一万多,买一套沙发还有节余。何况有了新沙发,对后面的租客也更有吸引力。我小心地附和着他,我不能将他冒着芽尖的自我认同残忍剪断。彼时母亲正在广东带小孙子,父亲独自承受着所有的孤苦和责任,他的决策必须是英明的,必须是经得起考验的,他不允许自己有错漏和失误,他连脾气都无处可发。
仅仅半年,小伙子就提出了退租。合同中写明的违约金,他不愿承担。他说,匆匆搬离也是迫不得已,希望父亲不要计较。父亲没有惊动正在上班的我,一个人平静地处理了退租事件。他看着小伙子搬走自己的行李,留下满地的狼藉。然后,开始了艰难的卫生大清扫行动。油烟机里有厚厚的油垢,瓷砖地面有五色斑斓的印迹,床头柜里有被主人抛弃的臭袜子……
这些多出来的东西,耗费了父亲整整一天时间。来不及坐在新沙发上喘一口气,他又开始清点器物,最终发现丢失拖鞋若干、菜刀一把,最值钱的,是一个液化气罐。
人都走了,何况是外地人,再追究还有意义吗?鉴于许多漂来漂去的年轻人给他留下的不良印象,父亲深知自认倒霉的概率极大,他不禁有些恼怒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按住喉咙里直往上蹿的火气,拨通了小伙子的电话,换上天底下最慈蔼最柔和的声音,如往常那样亲切地称呼他小夏。
提前搬走了气罐的小夏,显然对此心知肚明。只说自己灌的气还满着,不带走可惜了。他正经历着怎样的境遇,何以放不下罐中的气体,谁知道呢?不久,小夏依约,搭了一辆摩的前来交付一百五十元气罐钱。父亲长舒了一口大气,仿佛对人性之良善又增添了几分确证。他们絮絮地寒暄着,小夏还顺便深情地回忆起某天客厅大灯的罩子突然掉下来,摔得粉碎,当他告知父亲,父亲认为是自然损坏,不能怪他,没有要他赔偿。小夏说,父亲是个好人,老实人。“如果我下次再来,还租你的房子。”他又说。
夏夜的风收敛了白日的燥热,不远处的街市人潮汹涌,只有他们还站在楼下,彼此祝福,互道珍重,好像两个即将失散于天涯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