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岛
我一直记得自己初到海南时遇到的一些让人愣怔的生硬的词,“上岛”还不算最生硬的,最生硬的当属“大陆仔”。不过,要不了几年,大陆仔们就让当地的建设和风气焕然一新。先说说“上岛”。当地人把我们这些人从大陆来海南的行为,概括为一个词:上岛。我们这些人,特别是经历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熏陶和洗礼的家伙,自以为满怀理想和热情,准备开发一块处女地,准备在大开发的背景下实现人生理想的行为——被当地人,带着既冷眼旁观又居高临下,既略带敌意又怀着某种惴惴不安地用“上岛”这个词概括了。我们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的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下海行为,就这么简要地被概括了。定居海南多年后,开始把自己当成岛上人,慢慢地也有了海岛人的视角,再回首自己当年的闯海,慢慢感觉出一种既是私人的又是群体性的认识:那些打算在海岛干出一点名堂的人的登岛,的确有种从大海里,从船只上,爬上海岛的感觉,那是从低处往高处的移动,是一个“上”的动作和过程。这种过程感在我采访的早期南繁人身上尤为突出:对于早期南繁人而言,“上岛”是一次小长征。
2019年12月,我采访黑龙江宾县七十五岁的老育种家刘显兵时,他这样讲述当年自己上岛的过程:
“我第一次来海南岛是1970年9月,代表黑龙江宾县种子管理站来搞‘两杂’制种的。咋来的呢,那可有说头儿。我们从宾县到哈尔滨,坐汽车,得仨小时,可实际距离呢,只有六十公里。这得半天儿。
“到了哈尔滨坐火车,那得一截儿一截儿坐。我第一次坐硬卧。那时候育种的让坐硬卧,当然,得拿上县政府的介绍信,说是搞南繁的。开了介绍信,还得拿上工作证,去哈尔滨火车站提前排队。那时候预售期可不是现在提前这么长时间,就预售个两三天。坐在报纸上排队,排了仨小时,等人家小窗户一开,我们五个人把那天的硬卧票买完了。我记得是18次特快,那是当时全中国最快的火车,从哈尔滨到北京,二十二个小时。
“到北京寻思去看看天安门吧,先得排队买火车票。北京那地方儿,买硬座也只能买第二天的。买完票去看天安门,看一道子,第二天白晌儿没事干,又去看一道子。天安门,看了两道子。
“火车票买的是北京到南宁的6次特快,又是二十多小时,到第二天下午,在广西的黎塘下车。黎塘是个交叉口,往西边是往南宁去,往东边是往湛江,我们就在这儿下车。黎塘就是个小镇,那时候就两道街。我们五个都戴老绿军帽,穿草绿军装,那是单位统一买的。在黎塘下车,那地方的人都盯着我们瞧稀罕,我们看他们也是瞧稀罕。
“在黎塘住了一宿,第二天买衡阳到湛江的快车,没座位,站了一天。你说你坐地下吧,地下都没地儿坐,就站一天。我们在家里带的干粮到这时候都吃完了。带了七天的,七天过完了,还没到湛江。第二天下午到了湛江,还得找地方住。你说我咋强调住一宿住一宿的?现在住一宿没啥,有钱。那会儿,南繁一共就给你这些个钱,你在路上花这么多,将来几个月咋办?我们在湛江想买汽车轮船联运票,买不着,有汽车,没有轮船,在湛江等了两天。
“后来还是旱路和水路分开走。那时候也不知道,跟人打听都说不准。湛江到海安没多远,可得大半天。到了海安还等渡船,又在海安住了一宿。第二天,坐上船了,三个多小时,就到海口的秀英港。可那时候秀英港到市区只有妇女卖菜用的那种三轮车,咱都没见过,兜儿冲前,跟挖掘机的斗儿那样的,五个大老爷们叫了三辆。你咋好意思坐?可不坐,离市里那远着呐。
“到市区找旅社。那时候的旅馆可不是现在这样,你得到接待站去登记,那时候的海南岛是前线,想住旅社就得登记,人家分配你住哪儿就住哪儿。全市就三四家旅社,我们来的那天,住满了。你猜咋地?都是南繁的!你想想,那时候全国有二十九个省市派人来南繁,都是这个季节,那时候有个说法儿叫‘千军万马下海南’,旅社天天满。我们费了好大劲,托了人,找着一个地方住——海员俱乐部。那地方,一般人住不上,专门招待外国海员的。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冰箱。
“都到海口这地界儿了,离三亚还有多远呐,就是没车,一住住三天。等买到海口到三亚的长途汽车票,除了两三个当地乘客,一车都是南繁的人。在车上都唠上了,你是哪来的,我是哪来的。车从早上六点出发,到下午五六点才到三亚,中间在加积镇打了个尖儿。打尖儿时我还出了个笑话,车拉大家到一个地方吃饭,人家说“zhujiao”,我寻思这出来半月了,吃个咱老家的煮饺子也不错,端上来一看,半碗猪蹄子。人家管猪蹄子叫猪脚。哈哈哈。
“到了三亚离咱黑龙江的基地,也就二三十里路,就这么点儿路还是走不了,没有车,还得在三亚住一宿。那时候三亚多大点儿,就百货公司那块儿,一个十字街,把着十字街口有个两层楼,叫三亚旅社。我们到达时只剩大屋了,男的女的都搁一个屋里住,六个床,住俩当地的妇女。我们的人还匀出去一个。就这么住一宿,第二天坐长途汽车,从三亚市区到崖城,再从崖城到保平公社。咱黑龙江的南繁用地,就在保平公社。报了到,站里再派人给我们送到咱宾县分的地儿,那时候叫保平公社十五大队。又走了俩小时,这才算是到了。把我们五个人分到大队的仓库,这是村里唯一的砖瓦房,其余全是茅草房。可仓库里啥也没有,连个凳子都没有。我们是九月中旬从家里出门的,到保平公社十五大队,第二天就是国庆节了。我算了算,一共在路上花了十五天。”
这大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南繁人“上岛”的经历。有的老南繁人在一起,会比赛谁在路上耗的时间最多,据说有一位,在路上花了二十一天。想想看,一个在路上颠沛流离了十五天或二十一天的人,对迎面而来的海南岛,他一定是“上岛”;不管是获救还是征服,他对迎面而来的绿色岛屿,心中想的一定是“上岛去”。南繁人与其他“上岛人”的区别在于,他们的到来注定会改变什么。
连绵六十多年,持续地发力,“上岛”的南繁人改变着农作物的性状,改变着土地上的人、农业耕种方式,改变着地貌,改变着生态,改变海南岛上城乡人口的结构和生活方式。最终,他们改变的是国人饭碗里的粮食。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种子的更新换代带来的粮食增产,最终一举解决了一百多年来中国没有彻底解决的饥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