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陈得斌有个倔强的母亲。1939年端午节后,日本鬼子在碧河西岸架起了机枪,过河者只要运气不好就会被射杀,没有沟通,也没有理由。陈得斌的母亲那时年轻,每天能挑七担盐,往来于两个渡口之间,肩膀上磨出老茧,她也觉得高兴,一分汗水一分收获,让人安心。有一天过碧河,那时碧河大桥还没有建起来,只能靠渡船,忽然听得对岸一阵枪响,同伴赶忙逃窜,逃不掉的一头栽到水里,血登时洇开,河水变红,只有她懵掉了,突然胸口挨了一下,屁股着地栽倒在河滩上,望着天空她头脑空白,回想起往昔种种,总觉得此刻死去心有不甘。醒来时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她揭开衣服一看,皮外伤,她装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只牛角梳子帮她挡了子弹,弹头还留在梳子上。
“是一头神牛救了我。”母亲对陈得斌说。而且是反复说,反复说,“那头牛一定很强壮,拼命长肉,两个角也变得坚硬,最后肉被吃掉,牛角做成梳子,梳子救了我。”
往后岁月艰难,老太太在陈得斌的心里面画了一个神牛的图腾,神牛器宇轩昂,气质不凡。对生活本身,老太太没有太多言语,只看着陈得斌手持赶牛鞭,从一个放牛娃成长为牛贩子,终于成为潮墟最有资格的“牛中人”。中人就是中间人的意思,不做买卖,只负责评估牛的重量和价格,是整个市场中最有技术含量的那一类人。陈得斌外号陈八两,据说这是因为他估算的牛肉重量,也就是一头牛去掉牛皮、牛骨、牛蹄、脂肪、内脏剩下能买卖的部分,误差不会超过八两。
潮墟流行赌牛,也就是一方出牛的总价,另一方则估算牛的重量和出肉率,因为市场上牛肉的价格是相对稳定的,那么拼的就是眼力了。
多年下来,已经没有人敢跟陈得斌赌牛。整个潮墟所有的牛中人都流传着一句话:“遇事不决找八两。”也就是说,但凡遇上不太能确定的,最好请陈八两看一眼。在潮墟,陈八两并不难找,即便是陌生人,也可以仅靠一句“左手中指和食指被烟熏黄的那个瘦子”轻易找到他。穷人也愿意找陈得斌帮忙卖牛,因为斤两不会错,价格往往比别人高一点。有时买主若问,真有这么多?陈得斌就不语言,只抽他的烟。聪明的买主就会明白陈得斌的心思,犯不着惹他不高兴。
往往,最终惹陈得斌不高兴的,不是兜里有钱的买主,而是不知深浅的穷人。有个穷人姓吴,外号秀才。在农村,秀才从来不是什么褒奖的词汇,这个词背后蕴含着“眼高手低,不善耕种”的意思。“不会种田,想当秀才啊!”这是批评人的话,后来这句话又演绎成:“不会种田,你想教书啊!”能到学校教书意味着可以领公粮,意味着有按月发放旱涝保收的工资。
秀才穷,家徒四壁,家里却有个漂亮老婆,人称慧嫂。慧嫂一早敲着铜勺喊,秀才啊,皇帝做梦梦见你了,当时结婚你怎么说的?你去看看米缸,我们今天要吃屎了。秀才没法接话,他最讨厌老婆总是拿结婚时的话来恶心他,结婚时哄老婆的话能作数吗?况且当初他也没说假话。父亲死的时候给秀才留了五头牛还有一枚印章。印章曾在最艰难的时候救过一家人的性命,给泰国的华侨亲戚写信,只要盖上印章,就会有侨批,就会有钱。家信的格式父亲都给他拟好了,只需要修改“民不聊生,饥寒交迫”后面那句话,最后盖上印章就行。在泰国的叔父只认印章,印章对了,就会给钱。父亲去世前一直梦见他的弟弟从暹罗回来,就站在门口。一直到了改革开放,国门打开,叔父带着对家乡“民不聊生,饥寒交迫”的想象回来了,却发现碧河地区的人们热火朝天在忙着赚钱,又发现自己节衣缩食、寄钱回家,结果却养了一条懒虫,登时勃然大怒,坐在哥哥的坟头痛哭流涕,离开之后便不再回信。除了印章还有牛,牛可以耕地,如今也只剩下一头了。秀才长叹一声,望向家门口的牛。秀才家的牛,比他还瘦。他打算出去卖牛。慧嫂很快就知道他的心思。
“牛不能卖,”她说,“卖了开春拿什么给人耕田?”
慧嫂说,家里这头牛比你还会赚钱,要卖把你自己给卖了。
但秀才不听,他有自己的盘算。上个月他刚把家里最后几捆老纸卖掉了。那个走街窜巷的古董佬知道他家有好纸,每次来到村里必然要往他家里跑,他那双老鼠一般的眼睛一遍遍搜刮这间老屋,阁楼也不放过。如此跑了一年多,老辈好不容易留下的东西就都被秀才卖干净了,那一篓子老纸算是最后值钱的家当。他也明白,如今只有这头牛了。但又能如何?人总得吃饭。他心里盘算着把牛卖了,干脆离开这个破地方,到外面去。他拉着牛一步步向潮墟走去,也许是石头台阶太累人,也许是老牛舍不得主人,这么一小段路磨磨蹭蹭走了半个小时,潮墟已经准备收市了。牛贩子知道秀才急着用钱,嫌这头牛太瘦,硬生生压低了价钱,把秀才气得直发抖。秀才喊着要找陈八两评个理。牛贩子又劝他别去了,找中人还得亏两包烟钱。但秀才坚持,牛贩子也没办法,买卖双方牵着牛来找陈八两。
听秀才说完,陈得斌把手里的烟屁股最后吸上一口,丢在地上踩灭了。他瞥了那头老牛一眼,然后说:“都快收市了,我正准备回家吃午饭呢,你看还有两三批牛等着我去看,你们这么小的买卖就不用我掺和了。这个时候卖老牛,大家都不容易,趁早成交得了,秀才的漂亮老婆还在家里等着呢。”提到秀才的漂亮老婆,大家都哈哈笑了,陈八两对牛贩子说,让我做中的那两包烟钱,你给加到价格里,别欺负人家秀才。但秀才这个时候已经感到了羞辱,他正要说些什么,从人群后面却跑出一个女人来,正是秀才的老婆慧嫂。她指着陈八两的鼻子骂,说她可是全程都看着呢,这么低的价格还有什么公道!又对众人说,这个陈得斌明明跟牛贩子就是一伙的,还做什么“牛中人”。
“说什么陈八两最公正,我呸!就会欺负老实人,我们的牛肉都当成猪肉便宜卖了!”
陈得斌没有回嘴,他拿出香烟,用火柴点燃,坐下抽烟。他本想女人骂几句也就算了,结果这女人骂了有一刻钟,越骂越气,越骂越起劲,竟然还伸手来揪他的衣服,要他给她家的牛道歉。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都想看这赫赫有名的陈八两如何收场。
陈得斌把还没有抽完的第二支烟掐灭了,没有理女人,而是对着秀才缓缓地说道:“你真要我来做中,那我就把这单活接了。现在你们买卖双方都听清楚了,这是头病牛,压根就不值钱。”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那头牛,大家明白,如果是头病牛,那别说猪肉价,可能连三分之一的价钱都要不到。慧嫂更是气得跺脚哭闹,呼天抢地,大叫没天理欺负人。大家也都去看那头牛,牛看起来虽然挺瘦的,但牛眼有神,鼻镜汁珠均匀,牛毛整洁有弹性,怎么看都不像是病牛。慧嫂咬牙切齿说:“赌牛!如果这头牛有病,我们白送给你,不要钱!”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找陈得斌赌牛了,看热闹的人这时候更多了。陈得斌明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如果输了,“八两”的名声也就废了。他围着老牛转了两圈,还少见地伸手在牛肚子摸了又摸,又打开牛嘴看了看牙口,然后说:“我跟你赌,如果我输了,我赔你十头牛。”
陈得斌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发出惊呼声来。这应该是潮墟有史以来最高的赔率,以一赌十,这不是赌牛,是赌气。
赌约定下,接下来的事情也很简单,只需当场把牛杀了,便可见分晓。潮墟专门帮人家杀牛的人这时候已经收市回家,那会儿没有电话或手机,一时也找不到人了,但杀牛的刀具、水桶一应物品倒是还在。陈得斌说,我亲自来杀。
正是午后时分,树上的知了不要命地叫着,连喘气的空隙都没有。大树下的空地上铺好了帆布,摆好了水桶,尖刀、斧头、锤子一应俱全。看到这阵仗,大家都很兴奋,但年轻的慧嫂却跑过去,抱着她家的牛嚎啕痛哭。那时候在场的很多人都认同一个说法:很多女人一哭就变丑,只有慧嫂一哭却分外好看,有点文化的人还念了一句诗:“梨花一枝春带雨。”
陈得斌耐心等她哭完,便开始杀牛。当时碧河镇上的有一个钱少爷用从香港买来的录像机完整地记录了这个杀牛的经过,也正是这一次录像记录,让陈得斌被众人誉为潮墟的“牛神”。这盒录像带后来成为碧河牛屠新手学习必看的教材,杀牛之前先在牛耳边低语几句祈求原谅,也成为教科书一样的规定动作。陈得斌耳语之后,老牛跪地,叫了三声,那声音仿佛从很深的地底涌上来,生命最后时刻的告别总是让人动容。
陈得斌已经有十来年没有杀牛了,以前在生产队的时候,养牛、医牛、杀牛都是他的日常工作。让一头有生命灵性的牛变成温热的牛肉,他有一套独特仪式,每个方法和步骤都恰到好处,特别是如何去骨取肉,每一种工具的使用和轮换都行云流水,以最节制的用力方法完成每一个动作。所有人都看呆了,而牛肉贩子早已经等候多时,手持杆秤准备买走最好的肉,手里的秤砣与铁盆因微风吹动而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陈得斌让人取来一只大瓷盆,他从牛腹中将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掏出来,放在瓷碗里头,再稳稳把那只白色的瓷盆捧到秀才夫妇面前,放在地上,什么话都没说,就到水井边去洗手。答案已经不言而喻,让牛变得越来越瘦的东西就在眼前,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恶心。秀才在陈得斌杀牛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输了,面前这个人后来都变成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的眼睛没法聚焦,直到确认那只瓷盆放在他的面前,他才吞了一下口水,知道自己家的牛彻底没了。他一脚将瓷盆踢翻,转身扬长而去,把慧嫂留在那里承受所有的鄙视。
因为有陈得斌的这番扬眉吐气的表演,这头病牛最后也没有浪费,卖出的钱比秀才最初谈下的价位低很多,但也比预想中好。陈得斌让牛贩子把牛肉的钱给秀才送去。他说,都是穷苦人,赌气归赌气,饭还是要吃的。他让牛贩子转告秀才,希望好心不要再遭雷劈,以后见了面还可以一起喝茶。
面对失而复得的牛肉钱,秀才当然乐呵呵收下了,但慧嫂要他登门向陈得斌致歉和道谢,他却打死不去,认为这样很没面子。慧嫂只好自己买了两斤白糖,用红袋子装了,去找陈得斌。她在潮墟的大树下站着,一直等到陈得斌忙完了,才走过去跟他说话。此刻她跟上次那个气冲冲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她细声细语,眼里只有崇拜。
那年秋风吹起的时候,潮墟就开始有了流言蜚语,说秀才的婆娘跟陈八两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