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北京,潮州菜很贵,牛肉火锅是为数不多大伙儿能吃得起的潮汕美食。特别是冬天,推开挂着“潮汕牛肉火锅”招牌的馆子的玻璃门,撩起塑料帘子,里头热气腾腾,牛肉汤的香味扑鼻而来。落座点菜,用笔在菜单上打勾,或扫码点餐,清汤锅底,牛肉按盘计费,不一会儿牛肉就被端上桌。厨师刀工好,牛肉被切得非常薄,纸片一样铺满小盘子。是那个味道,然而毕竟不正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必须回到潮汕老家,牛肉火锅才有灵魂。要论正宗就得讲究精确。在广东,潮汕牛肉火锅一般会叫潮州牛肉火锅;如果到了潮州,便必须叫官塘牛肉火锅。官塘是个镇子,吃货的天堂,这里的牛肉按斤计费,在盘子里自然堆放,不平铺,不夸张,也不能乱:吊龙、吊龙伴、匙仁、匙柄、胸口朥、牛腩、嫩肉、肥胼、三花趾、五花趾……不同的部位不同的口感,也不必用小纸条煞有介事写着“匙柄10秒”,涮肉还得计秒,形式感太强真心累。官塘的牛肉新鲜,有时赶巧,牛刚宰杀,两个小时之内上桌,牛肉还在盘子里嚣张地颤动。
所以那些新媒体营销文章里会说,没有一头牛能活着走出官塘。官塘古称鹳塘,有白色的鸟儿在此起落。到小说里,这个南方小镇被我称为碧河,这个村落被我称为半步村。碧河镇的牛肉火锅也很出名,这是因为碧河有这座城市最大的牛肉屠宰场,叫潮墟。
潮墟最早并不是屠宰场。半步村小学还没建成之前,潮墟是牛市,牛市之前是肉菜市场。潮墟建在缓坡之上,占据了碧河六镇的制高点,正所谓条条大道通潮墟,这里也就成了碧河地区最大的肉菜市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会拉二弦琴的瞎子说,这个地方风水好,在清朝还是大官的宅子,驷马拖车的大院落,现在只剩下屋顶,没有墙。是的,孤零零的石头柱子撑起了斗拱的屋顶,整个潮墟看起来就是由横七竖八的长条状风雨亭构成,如果不说这里曾经有墙壁,有回廊,有胭脂和深闺笑语,人们还以为这样的建筑结构是故意为之。这些能遮风避日的亭子结构简直是市场的首选,路边尽是摊贩,行人却可以自由穿梭,牵着牛或抱着狮头鹅,从一个亭子直接穿到另一个亭子。
在很长时间里,牛是耕地的大动物,老人们常常会对着牛说话,将之视为家庭成员,不能随便宰杀,舍不得。潮墟在成为潮墟之前,是牛的中转地。春耕和冬耕之后,有相当一部分牛是以委托的方式让人牵到水库边的深山农场去放养,牵牛的人需要经过山尾渡、急水渡、石龟头渡这三个渡口才到达水草丰茂的响水农场。赶牛的人向来技术高超,渡河涉水时,人乘渡船,牛在水里游,鼻孔里喷着粗气。这些牛会被养肥,然后回到潮墟,或者先到田里干完当季的农活再回到潮墟。
养肥的牛在潮墟里聚集,潮墟成了牛和牛贩子的集散地,碧河六镇的牛都会被集中到这里进行交易。潮墟的牛贩子厉害,老实的农民有时候并不想把自家的牛卖到这里来,但最后他们发现,家里的牛兜兜转转还是会来到潮墟。卖给其他人还被赚了差价,不如直接到潮墟交易。
潮墟里有牛的宿命。碧河地区有吃生鱼片的传统,皖鱼去骨拔刺之后,会被切成薄如蝉翼的生鱼片端上饭桌。这种刀工后来在牛肉身上得到创新的尝试。一锅清水煮沸,牛肉涮过后蘸沙茶酱,新鲜的口感令人难忘,也打开了一头牛变成牛肉之后的故事线。潮墟的真正开始是成为牛的屠宰场,而把潮墟变成屠牛场的人,叫陈得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