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祝福抱头痛哭的人们
这一天,2020年4月8日,武汉解除离汉离鄂通道管控措施。飞机飞起来,飞在自己的航线上,列车跑起来,跑在自己的轨道上。K1315,0时56分始发,开往福州。K434,5时54分始发,开往北京西。K1475,20时7分始发,开往汉口……
4月8日这天,雷婆婆准备的一身寿衣还用不上。晏爹爹撑住了,黎明到来前,他没有倒下。9时46分,K226列车,武昌站始发,孝感站终点。一个叫晏波的中年男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至于我,我要去见老胡了。
老胡是我先生,在距离我七十多公里的一个县城工作。他进驻到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挥部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平日里,忙完一天的工作,无论到多么晚,老胡会给我一个电话。话多话少,倒不在乎。在乎的是,这一天夜幕已落,我们要说晚安。2020年1月21日,战斗打响。十天内,我只接到了他的三条短信,两个电话。短信只言片语,“我这边还好”“你在家加强锻炼”。电话则是嘱咐我多看书多晒太阳。
我听他的话,可是,我不能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我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我发短信过去,无人回复。
我只得联系他的同事。同事说,他正在医院开会,他正在调度物资,他正在核实数据。这些“正在”是凌晨五点,午后一点,凌晨三点。
晚上九点,我推开他的宿舍门,踩到了几片枯黄的绿萝叶。玄关上搁着的一盆绿萝已经枯萎。
老胡还在办公室开会。
茶几上蒙着的一层灰,沙发上也蒙着的一层灰,我擦干净了。沙发上堆着的两件毛衣生了霉,我洗了它们。
我等他。
我坐在沙发上等,站在窗前等。还有东西要洗吗?我洗他的茶杯,洗他的布鞋,洗他吃饭的碗和筷子。双手双脚忙起来,脑子就不会追问:这一天,我可以见他了?见到一个真实的人?
我们分离了七十六天。
深夜十二点半,有钥匙插进门锁,我听到了开门声。我坐在沙发上,肌肉发紧,动弹不得。我对自己说,去抱他,抱他。我站不起来,心里慌张,死死地盯着电视画面。他进屋,放下手里的一大摞文件。他走过来了,走到我身边,一双手轻轻地搭在我肩头。我仰头看到他的脸。我不认识这张脸,子弹穿过了它。上面有一百个枪眼吗?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有言语,他也没有。搭在我肩头的手,微微发抖,我熟悉的温热在瑟瑟颤抖中传过来。我起身去帮他清理换洗衣服。他洗了澡,无声地平躺在床上,他躺在右边,我躺在左边。我把手伸过去,找到他的手。十指相扣。他侧过身,抱住了我,头埋进我怀里。
压抑的,先是抽泣,后来他哭出了声。像一把钝刀子,生了厚重的铁锈,经过一块石头的侧面,一下一下拉锯过来。
我抱紧他,默默无言。
我所有的言语都写进了那些夜半时分的短信。
胡:
我会做你最喜欢吃的腊肉煮豆丝了。豆丝下锅前,先用冷水泡一泡,泡上半个小时。大火煮开后,再用小火熬,至少要熬十分钟,这样煮出来的豆丝才绵软。先前我的性子急,总是用大火煮。
胡:
我数清楚了家里瓷砖的大小和数量了。我趴在地上,指甲贴紧瓷砖边沿。一指甲一指甲去量,一指甲宽约一厘米。我有这么多的时间。我会数。客厅瓷砖,80指甲乘以80指甲,57块。厨房瓷砖,60指甲乘以60指甲,12块。卫生间瓷砖,30指甲乘以30指甲,50块。数完数,我拖地,瓷砖的纹理清晰可见。老胡,战斗一结束,你从战场上凯旋,亮闪闪的瓷砖们就会齐声高歌:欢迎回家。
胡:
我养了两朵萝卜花。我记得是1月19日,你从县城回来,我们到菜场上买菜,你教我怎样买萝卜。你拿起一根萝卜,在手上掂了掂,你说掂起来沉的重的,就是实心的,炖汤好。我们小区微信群还没有开始帮忙买菜时,我围着一棵白菜打转,今天吃哪几片叶子,明天吃哪几片叶子。你买的那堆萝卜最后剩下两根,我不舍得吃,搁在一边,它就开了花。
好多年了,我都没有说过这些甜蜜的话。
还有一些时刻,我不告诉他。
有一天黄昏,我在阳台上给萝卜花浇水,听到背后一声门响,我赶紧回头。没有人。我跑过去,猛地拉开门,还是没有人,老胡不在门口。
有一个早晨,我起床整理床单,看到床单两边高低不平。右边那部分,平平整整的,明显比左边高出四五厘米。老胡在家时,他习惯睡在床右边。
老胡也有不告诉我的:这一场战争,它终将到来的曙光和它历经过的不眠黑夜。那些不屈的脊梁,那些坚定的眼神。孝感战场上,武汉战场上,北京战场上……
他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
今夜,祝福抱头痛哭的人们。
【周芳,作家,现居湖北孝感。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