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吃个红喜蛋
下午五点半,老范扫完乾坤大道保洁区回家。
老范先给自己喷酒精,喷上衣,喷裤子,喷鞋子,全身上下都喷到。喷完后脱掉,脱得只剩下秋衣和秋裤,脱下来的衣物和鞋子全晾在外面的绳子上。再拧开水龙头,对着手冲洗。洗完了,进到隔壁的仓库。老伴周婆婆把饭端过来,搁在仓库门口的凳子上。老范吃完饭,侧身躺到木板上。
他答应过儿媳何婷,他的活动空间只在两点一线,乾坤大道保洁区和仓库。
堂屋里,老范的孙子范如意在给他妈妈打电话。脱啦,洗啦,天天说,天天说……范如意有些不耐烦。妈妈要他每天报告,爷爷是不是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爷爷是不是消了毒,洗了手,洗了多长时间,有没有两分钟。
范如意打完电话,趴在仓库门边上,歪着头往里看。爷爷,你刚才洗手,我只数到了七十八。
七十八,啥七十八?老范有点蒙。
七十八秒啊,我们数学老师说数一下是一秒,我数了七十八下是七十八秒,一分钟六十秒,两分钟一百二十秒。
老范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问,你告诉你妈妈了?
没有,没有。范如意说,爷爷,今天大街上,有没有小朋友?
还没有呢,如意啊,你不告诉妈妈,我明天洗一百二十下。
你不怕,我不会告诉妈妈的。范如意推门要进来。老范连忙把他往外赶,不进来不进来。
哎呀,小祖宗,你又跑到你爷爷这里来,让你妈知道,就不得了了。周婆婆拉开范如意,把一支体温表递给老范。
那个……那个何婷那边,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老范问。
快了吧,可能就这一两天,预产期提前了。
她住的那个医院安全不?
天成说安全,让我们放心,孩子一生下来,就给我们打电话。
到时候,我们包两千块的红包,她会不会嫌少?
两千块?你说得轻松,地上捡?现在地上有东西你敢捡?
我们组的老汤明天上不了班,我给主管申请了,我替他。我一天上两个班,一个月可以多赚一千多块钱。
老汤咋不上了?
他儿子担心老汤上班把病弄到身上,就收缴了他的外出通行证。
你上两个班,行不行啊?
反正是出了门,在外面多待几个小时,没问题。
你呀,少和如意接触。
晓得的,我保证不出这个仓库门。
1月24日晚,老范老两口在儿子家里吃完年夜饭后,要回范李咀村。九岁的范如意跟过来,爷爷,我要去你那里,我要放鞭炮放烟花。老范心里倒是高兴,有孙子陪着过年,多好的事情啊,但他没有一口应承下来,他看了看儿媳。何婷说,去吧,听爷爷奶奶的话,在村子里不乱跑。
哪里知道,范如意大年初一买的鞭炮还没放完,大年初二凌晨零点起,孝感封了城,范如意被困在了范李咀村。
还要不要去上班呢?老范有点为难。他这条老命倒不怕什么,戴好口罩,做好消毒,想必那个病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再说,那么大一条街,你不扫我不扫,过几天不成了垃圾场?可孙子如意在这边,他不敢马虎。想来想去,他就把自己封在了仓库里。
老范在范李咀村的老房子有两间,一间堂屋,一间卧室。老范紧挨着房屋旁边竖起五根棍子,用油布毡沿边扎一圈,顶上盖一块铁皮,做成一个小仓库,用来堆放废品。仓库不大,七八平方米。四周堆满废品后,中间只容得下一个人转身。老范用两条长凳子外加一块六十厘米左右宽的木板,搭了一张床。扫完大街回来,他的天地就在这张木板床上。
严格执行何婷的规定,老范测了两次体温,一次36.4℃,两小时再测,36.3℃。老范可以睡了,可是,睡不着。马上要降生的小孙子给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东方小区的董保安建议取名范称心。董保安说你把两个孙子的名字连起来念。老范就连起来念,称心如意。果然是个好名字。老范又念了两遍,称心如意,称心如意。
夜里十一二点钟,老范给冻醒了。他摸自己的胳膊,冷冰冰的。他摸被子,也冷冰冰的。一股冷风在房子里兜兜转转。老范披衣起床,推开仓库的门,大风卷着大雪迎面扑来。油布毡上一道破缝被大风撕扯开大口子,风直往仓库里面灌。
凌晨六点十分,老范已经穿好衣服,只等吃碗面条就出门顶替老汤的早班。周婆婆在厨房里忙着给鸡蛋点上红墨水。六十个鸡蛋,点上红墨水,就成了红喜蛋。她问老范,村子卡口那里有几个人?老范说,两个人,他们早上七点钟换班,你装四份,给他们换班的人也送一份,另外再多装几份。
凌晨五点三十分,老范的第二个孙子范称心降生在2020年的春天。范天成喜报电话一打来,周婆婆就去煮红喜蛋。鸡蛋、红墨水,年前就准备好了。
雪越下越猛,由雪花下成了雪粒子,直扑人的眼窝,老范眼睛睁不开。反正路上没有人没有车,老范几乎闭着眼往前骑。
骑到村子卡口那里,只见村支书范书记和另外两个人正顶着满头大雪在绑绳子。救灾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一个装消毒水的塑料桶滚在一边。范书记冲老范喊道,老范,你的仓库房吹跑了没有哇?老范说,我冻了一晚上,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将四个袋子举起来晃了晃,高声说道,我添孙子了哇,吃蛋吃蛋。他把四份红喜蛋搁在卡口的值勤桌面上。
乾坤大道的保洁区路面上,白雪铺地,只有几道深深的车辙,这是驶向各小区卡口和交警值勤岗的车留下的。5路公交车站台上堆满了积雪,老范一点点铲干净。公交车当然是停运了,可总会有一天要开启。积雪不铲干净,结了冰,人们怎么在站台上等车呢?
清扫完站台,老范沿人行道往前面扫。在一个银行自动取款机旁边扫到一堆碎纸,在一株香樟树下扫到了一堆狗屎。
扫到“周记麻辣店”时,老范心里有点空。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妻,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没封城前最冷那几天,老范扫到这里,那对年轻人会招呼他进店里,歇歇脚,暖和暖和。那个小姑娘喊他“黄爷爷,黄爷爷”,年轻的妈妈说,喊范爷爷。小姑娘指着老范身上黄色工作服说,他就是黄爷爷。惹得一群人大笑。现在,店铺紧闭,笑声全无。
快八点钟了,老范将垃圾转运到北京路南口的集中清运点,就揣着最后一份红喜蛋往东方小区去。他去找董保安。
这些天,老范扫地时,有人路过他那里,会绕开一点走,老范就有些心寒。埋头扫一段路,又想通了。病毒看不见摸不着,多加提防总是没有错。儿子范天成不是也让他只扫地,不和人接触吗?董保安不一样。每次扫到东方小区路段,他还是像先前一样,热情地招呼老范,让他坐一会,说上一会儿话。每天测体温多少啊,扫的圾圾多少啊,有没有撞上卡口的人啦。董保安说,刚开始那几天,我心里也怕,哪里有不怕哩?怕死,这个病又不知底细。我就不停地用额温枪朝自己头上开枪,一天要开二三十枪。开了一个多星期枪,才踏实一些。
董保安原来在一个啤酒厂工作,一次夜班,机器咬断了他的右手和右胳膊,做不了其他工种,就做了保安。这两天,董保安正为儿子上网课的情况焦心。儿子借着上课的名义玩游戏,一玩一整天。
老范也说到孙子范如意,小学也开了网课,老师要求一个星期背诵两首古诗。老范说着就点开手机播放。“《村居》,清,高鼎。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老范笑眯眯地问董保安,我家如意读得好不好听?董保安说,好听。老范又说,这是不是要放风筝的诗,我会扎风筝,到时候我做三个,称心一个,如意一个,还送一个给你儿子。
远远的,就看到董保安站在小区大门口一张凳子上,正往墙上贴着什么。老范加快骑几步路,赶过去帮他扶稳凳子。大门右边贴的春联上半部分被风吹开了,在风中翻转着。董保安踮起脚跟,身子尽力向上伸,他先把墙面抹干,糊一层粘水,再把那春联紧贴上去。
大雪映照下,“花迎喜气江山盛世春风里,鸟唱春光日月新天画图中”二十二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