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第九朵花了
凌晨五点三十五分,孝感市中心医院隔离病房里,汪婆婆走完她七十五年的路。孝感城另一端的孝感东南医院里,深夜三点护士查房时,王爹爹靠在床头,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凌晨六点钟再进病房,王爹爹还是望着对面的墙壁,一言不发。
莫非灵魂长有翅膀,在生死里穿行?
这几天,两个儿子为了让王爹爹配合治疗,给他提供了一系列的虚假信息——“妈的病情正在好转。”“妈过几天就会转到轻症病房。”王爹爹高兴得说,好啊好。死亡来到时,王爹爹的灵魂与汪婆婆相逢。他一夜不眠,送她最后一程。
两个儿子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汪婆婆死亡的消息告诉王爹爹。王爹爹也没有问老伴的病情,他只是要毛衣。枣红色的,十五年前汪婆婆织的。他说他有点冷,穿上毛衣暖和。
我和静子送去了那枣红色毛衣,从孝感东南医院出来,已是晚上七点多钟。
走到天仙路与乾坤大道的交叉口,静子犹豫了那么几秒钟,左拐还是右拐?左拐,过胡墩子小区是福临小区。右拐,再右拐一下,是槐南小区。静子的父母带着她两岁零三个月的女儿悦悦住在那里。拐进槐南小区,一个站在窗户里面,一个站在窗户外面,隔空相见?静子向右边又看了几眼,便向左边拐去。何必自找苦吃呢?那张网络图片让静子心里苦了好几天。十堰郧西的一名护士送病人到上一级医院后,经过自己家楼下。丈夫拎着饺子抱着孩子在马路上等她。图片上,护士在马路这边,她的丈夫在马路那边,怀里搂着孩子,看着她……
拐进胡墩子小区,静子说,周老师,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我们往小区里走了二三十米,我眼前突然一片金黄。我不肯相信,用手指掐了掐自己的手腕。疼。静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看到了花。
它们开在我眼前。我看到了。
一家门口有十二株,一家门口有十株。高高的油菜秆,金灿灿的油菜花。他们怎么会种油菜花呢?这里又不是郊区。也许就是一些油菜籽被风吹过来,被鸟衔过来,散落在地上,生的生,死的死,最后活下来这几株。
昏黄的路灯下,油菜花泛着金光。我心头一热,低头细细地嗅着花香。静子替我拍下与花的合影。我说静子,你也来闻,好香。静子低了头去闻,我拍下她与花的合影。然后,我和静子,还有一株开得最繁盛的花,我们仨拍了合影。
我想也许到此刻为止,静子才真正接纳我。第一天我到社区报到,社区书记对静子交代,这位作家老师,你带着她,给她讲讲社区工作。静子一听,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不会讲,不会讲。我也连忙保证,不讲不讲,不要你讲,我跟着你做事。这些天我就跟紧静子,看她的脸色行事,少说话多做事。静子步子走得快走得多,每天近两万步。
我们走到福临小区第三栋楼的楼角那里,静子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说,还得一会,我先眯一下。她倚着墙根坐下来。不到三分钟,我听到了她细微的鼾声。
见缝插针补觉,一日三餐多吃。这是静子教给我的长期抗战法宝。现在我也要见缝插针,靠着静子合上眼。
晚上九点整,钢琴声响起来。
起先是舒缓的,春天的花开,慢慢地开,然后激烈了,千军万马杀杀杀的,然后又舒缓了,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开,花开到第四朵,然后又激烈,又兵荒马乱,又子弹乱飞。来来回回,等到花开七八朵,鏖战五六回,曲子趋向平和、宁静。
上个星期一晚上,静子给穆婆婆送药,偶然路过第三栋房子,听到了钢琴声。接连几天,她到院子里来,都能听到。不早不晚,九点钟开始,十点钟结束。这历经战乱的花来自谁的一双手?我抬头看高楼。
第四单元三楼窗户上趴着一个人,长久地看着夜空。天上挂着半个月亮。
静子的手机响了。刘房东的电话。
我的房子今年要装修成婚房,我儿子结婚用。你说能让人死在房子里吗?
你不是说要出租吗?
不租了,我自己用。
整个孝感市都封了路,春竹小区又不让进,你说怎么办?
我晓得怎么办,还找你们?
我把手机接过来,对着电话那端的刘房东说,你听。
夜色里,钢琴曲开到第九朵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