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窗口外面的马路一直向北走
阳光斜斜地照着。
晏爹爹把靠椅往太阳光里挪了挪。光向墙根那儿折上去,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到老挂钟上。
下午四点钟。
明天,会有四点钟。后天,会有四点钟。大后天,会有四点钟。每天都有四点钟。人呢?今天有了,明天不一定有。一个人不如一个钟,想到这一点,晏爹爹就有些气短,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呼不出来。
同志,我……我求你们……一点事。她佝偻着身子,双手贴在裤缝上,上上下下摩挲着。
雷婆婆您讲啊,您讲。
能不能……能不能买一点新鲜肉。
排骨还是瘦肉?
瘦肉吧。我剁得烂烂的,炖成肉汤,弄给老头子喝。他想吃点新鲜肉。
晏爹爹他自己说的吗?
呃,他自己前天夜里说了一次,今天早上说了一次。
我们……我们想办法买点新鲜肉。
他的癌转移到喉咙了,封住了,东西吞不下去,只能喝点米汤和面汤。
我们买,您放心,我们买。
给你们社区同志添这么多麻烦,多谢,多谢啊,多谢。她一连声地道谢,一双手仍旧沿着裤缝摩挲着。
雷婆婆蹒跚着向屋里走去。我们有点犯难,倒不是怕买不着肉。为保障疫情防控期间的特殊供应,指挥部规定,孝感城区每天可以定点定量屠宰生猪。
明天就买?我问静子。
明天不买?静子反问。
这一买一吃,怕是要走人。
这个我知道,好多老人临走前,都有最想吃的东西。大前年冬天,我奶奶走之前,对我爸说想吃冰棒。
我们帮雷婆婆把新鲜肉一买,晏爹爹一吃,估计很快就会走。要是吃不到,有个念想,说不定还可以拖些日子。
买不买?
买吧。
刘房东,怎么办?
刘房东?凉拌。
我和静子作了买肉的决定。眼下,实在是不能顾及太多的明天了。满足一个人的吃肉心愿才是最重要的。
我和静子折回社区办事处,黑龙江那边送过来的爱心大米要赶紧分送给十几户困难家庭。静子埋头填写物资发放登记表格,我在桌子底下踢她的脚。静子一抬头,刘房东板着脸立在桌边,像个门神。
刘房东凭一张临时通行证找上门来了。
你们想出的办法呢,给我的答复呢?你们纯粹是在拖延,我可拖不起。晏老头哪一天说死就死了。为什么不让他的女婿拖回去,他家小区不是挨着我们小区吗?刘房东连声质问。
他的女婿愿意拖,但那个小区的人不准,说是肺病,怕传染。
你们不是说他得的是肺癌吗?
真的是普通肺癌,不是那个病,这点我们社区可以向您保证,去年10月份在医院就确诊了。
是不是那个病,我不清楚,反正是你们在讲。他等死不能在我们家等死。死在我房子里,我怎么再租出去?
您看,孝感到孝昌的国道高速路不能走了,他们家也拖不回去。再说,租期不是还没到吗?您不能提前解除合约呀。
我赔呀,我赔违约金。要赔多少?让他的女婿开个价。
他们家商量,等快要断气的时候,打120,让救护车把他往医院里拖,不死在你的房子里。
哪晓得几点几刻快断气,要是半夜三更的,拖都来不及。
那……那总不能一个人还有一口气就往火葬场拖吧?
钟摆左右晃动。
下午四点半了。
晏爹爹眼不眨地看着窗户外面,外面是福临小区高高的院墙。雷婆婆在另一间房里和女儿说话,声音压低。他知道,她们怕他听见。
女儿还在骗他:爸,您的病就是肺炎,也不是电视上说的那个肺炎啊,一般的肺炎。
“死”这个东西,晏爹爹熟悉得很。村里这四五年,老一辈的人,跟瓷碗一样一碰就碎,一年碎几个。这些老人大都死在癌症上,晏德财得胃癌,晏德财的兄弟晏德富得食道癌,罗桂花得肝癌。他也要死在癌上,自己却没有他们死得好,他们至少死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
要不是为了照顾外孙,哪个愿意住到城里来呢?晏爹爹和老伴从孝昌老家到孝感来,没有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单独在福临小区租了个一楼的房子。哪里知道,这会是他最后的归宿。晏爹爹用手捏揉着喉咙,想把里面的气捏揉得顺畅一些,痛痛快快呼出来。
钟摆左右晃动。
下午五点了。
雷婆婆把面疙瘩下到开水锅里,煮好后,老头子可以喝点面汤,又熬过一天。静子姑娘说得对,封在家里也是在参加打仗。病毒怕封,该死的病毒会随着人到处瞎传。大伙心齐一起使劲,病毒早点没了,老头子就能熬到回老家去。
年前11月份,大儿子晏波从武汉回来,小儿子晏成从成都回来,外加孝感的女儿,两儿一女把老头子送进医院,一个星期后出了院。大儿子说,妈,我爸想吃什么您就弄给他吃。大儿子低垂下头,肩膀不停地抖动。她说,莫哭,莫哭,哪个人都要死的。她哽咽着问,医生说还有多长时间?女儿抹着眼泪说,医生没有讲。
11月22日,雷婆婆回了一趟孝昌,给晏大仙提了五斤排骨和五斤鲫鱼。晏大仙不老,四十八岁,却白眉毛、白胡子、白头发,是得了一场什么病之后白的。病好了,人白了,也能说神话看死期了。他不给年轻人和中年人看,专给老年人看。村里的老人快不行了,都会让他看还有几天活日子。有的活日子长,有的活日子短。晏大仙看晏德财活不到吃上新小麦,在收麦子的前天早上,晏德财就果真断了气。大仙看罗桂花活不过十五天,第十三天夜里,罗桂花就没了。
你家老头子啊,嗯,今年过年贴白对联。晏大仙掐指算出一个活日子的长度。
雷婆婆背着晏爹爹准备了一套青色寿衣,青色棉袄,青色棉裤,青色棉鞋。齐崭崭的,在灰暗的灯下发着幽光。
2019年12月没有死,2020年1月初没死,1月中旬也没死。晏爹爹和“死”熬上了,熬到贴红对联,可是,他能熬到顺利回老家吗?
女儿安慰她,妈,如果真的熬不过去,等疫情结束,大哥二哥回来后,再给爸补办一次白事酒宴。
等到那个时候,你爸都已经过了奈何桥,在黄泉路上走好远了。雷婆婆叹一口气,她这一生经过的灾也不少,水灾、雪灾、饥荒灾、蝗虫灾,这些灾,再怎么可怕,人可以活动,自己的家门,出出进进,自己做得了主。可这次病灾,铁锅盖了顶,生生地把人扣在家里。
雷婆婆还得求静子答应一件事,要是老头子这几天走了,得让他穿上寿衣,体体面面的走。她会手脚麻利尽快给他穿好,不耽误时间。
钟摆左右晃动。
晚上七点了。
晏爹爹伸直脖子靠在椅背上,一口气一口气地呼着吸着。虽然是滞重的呼吸声,但总算能呼能吸。他躺在床上,气管被折断了一样,气呼不出来吸不进去,把一床被子折起来当枕头垫着也不行。
雷婆婆说到那个小房里去坐。他摇头。雷婆婆说这个房间空,夜里冷。他望着窗外,还是摇头。有一句话,晏爹爹不会说,说了,雷婆婆会难过。这句话是:顺着院墙外面的马路一直向北走,能走回孝昌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