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是叫穆婆婆
风吹来,呜呜地响,拍打着窗子。
我恐她受不住,便要起身去将玻璃窗拉拢合上。她拦住我,姑娘,你等等。我扭头看她拿在手上的闹钟,果然,分针只指到二十七分那。她端端庄庄地坐在沙发上。秒针在走,她在数:“一秒,两秒,三秒……”秒针走动的每一下“咔咔”声,被她牢牢地摁进数字。她说,姑娘,半小时就半小时,还差三分钟,一百八十秒,不能多,也不能少。“一百六十六,一百六十七……”她数到一百七十六,我再次起身。“一百八十。”她话音一落,我拉拢了窗户。
我用两百多个字,写下等风吹和关上窗的这三分钟。
这是必需的。
穆婆婆掐着分分秒秒过日子。掐完半小时,她挺直的脊背松垮下来。唉,她叹一口气,两只手揣在怀里,闹钟也揣在怀里。
她累了。这个时候,我们来一起看看她的开窗时间。
“上午八点,客厅大窗通风,半小时。”
“中午十二点,大房间窗户通风,半小时。”
“下午三点,小房窗户通风,半小时。”
“傍晚六点,厨房窗户通风,半小时。”
玻璃窗上赫然贴着四张白纸条,八、十二、三、六,四个数字下面标注醒目的红色三角形。社区的要求,在穆婆婆这里,落实得分毫不差。
2020年1月26日,我们封了城。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循环播报:“居家勤通风,出门戴口罩,健康有保障。”通风多长时间,所有的房间都要通么,按什么顺序通呢?我们上门给她测体温时,她很仔细地问。静子说每个房间通一通,大概半小时吧。穆婆婆把时间点分解开,很工整地写在纸条上,贴在眼前。她担心忘记“开窗”这件大事。
她总是忘记。
忘记炉火没有关,中过一次煤气的毒。忘记回家的路,被人按着信息卡送回小区三次。她起先没有制作信息卡:一个人会把家给忘了,怎么可能呢?那是家。
前年春天,院子里的林爹爹走丢了一次,三个儿女发动所有亲戚朋友帮忙寻找,还报了警,最后在城郊一处湿地公园找到他。原来,林爹爹忘记了回家的路,甚至连所住小区名都忘记了。
林爹爹找回来后,胸前就挂上了一个信息卡,卡上交代他所住的小区名,几栋几单元,以及儿女的联系电话。
如果一个人连回家的路都给忘了,也就只配作一个“囚犯”,戴上一张信息卡,满街“游行”。退休教师穆婆婆看到挂在林爹爹胸前的那张卡,感觉到了一种羞辱,对衰老的羞辱。穆婆婆心底实在是发狠,轻声咬出三个字:“哼,囚犯。”
2019年3月20日,穆婆婆去买药。出福临小区的铁门左拐,沿城站路笔直走,一百米左右,逢一红绿灯,她站住了。往左拐?往右拐?这条去买药的路走了二十六年,她竟是给忘了。双脚彷徨,不知去向。十字路口,红绿灯下,想起“囚犯”二字,她终于垂下了花白的头,眼里含泪。
剪纸,写字,装卡,穆婆婆自个制作信息卡:穆桂兰,八十三岁,孝感五里社区福临小区,×栋×单元×楼×××室。门房电话,0712—2883×××。社区网格员电话:159072×××。
穆婆婆一生无儿无女,老伴也走了好多年,仅有的两个妹妹和三个侄儿侄女家住武汉。穆婆婆的信息卡正面倒是看不出异样,但翻到背面,一行娟秀的行书:当日来时是何等样精力强壮,哪知如今老迈龙钟,如同一场春梦。
2020年2月3日,孝感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挥部的17号令还没有颁布,没有真正的“禁足”,穆婆婆出门买药。胃下垂这个大祸害,几十年扰得她不能安生。大敌当前,不多备些药压在枕头底下,她睡不着。不看窗外也睡不着。她简直不愿站在窗前看这城。这个生活了八十三年的城,空了。站在窗边,她只听得到自己心脏清晰的跳动声,那么微弱,却被无限地放大。
穆婆婆一出门,心就慌了。街上没有人,只有蓝色的三甲板卡在每一个巷口。马路对面一个小区出口处,一辆大货车堵在那里。春竹小区?东升小区?她去摸胸前的卡。没有。她忘记戴信息卡了。走吧,走到红绿灯,就会有交通警察。她给自己打气,往前面去。走到前面,红绿灯还在,警察却不在。这条路封死了。那么,她应该是往马路的另一端去?
从路边一个救灾帐篷里,跑出来一个佩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您住哪个小区?您从哪边过来的?她摇头。有谁的电话可以联系上?您的子女在不在孝感?她还是摇头。
“我胃下垂,胃下垂。”穆婆婆茫然四顾,满街都是三合板。
“指挥部规定,居民用药由小区的网格员帮忙代买。您记一记,您出门走了多远,过了几个路口?”穆婆婆在前,年轻人相跟着。问到第四个卡口,值守的人认出了穆婆婆,他很生气:“穆婆婆,怎么是您啊,您咋个就偷跑出去了呢?您要听话,听话。”
“当当当,当当当。”怀里的闹钟一阵巨响,她睁开眼睛站起来。“我要去,要去……”她有点迷惑,不知道闹钟喊她站起来,指挥她干什么。她看了看窗户,又看了看厨房。“我要,我要喝水,喝开水的时间到了。”
橱柜里一顺摆着四个茶瓶。每个茶瓶柄把上系着一根细绳,细绳另一头穿进一张小卡片的孔里。卡片上分别写:2月12日,晚,9点6分烧开;2月14日,晚,8点38分烧开;2月15日,上午,11点2分烧开;2月16日,下午,5点40分烧开(注:也许是5点38分烧开的,不能喝,用来洗衣服)。卡片上记录着每次倒进瓶里的水烧开的时间。不能完全确定的,就另外用“注”来标明。她拎起的这个茶瓶卡片上的信息是“2月28日,早上,7点10分烧开”。她拧开瓶盖,刚要往杯子里倒,又停住,问我,姑娘,现在几点钟?我说9点10分。她说,你看清楚点。我就仔细地看,然后说,确实是9点10分。唔,那就对了,我怕我又弄糊涂了,多一分钟少一分钟都不能喝。
姑娘,在正确的时间喝正确的水,对人体才最有好处。她给我也倒了一杯水。我问她,“正确的时间正确的水”之说,也是从《老年健康报》上获知的吧?不是啊,不是。她拉开抽屉,很多小卡片散落在里面。她扒拉一番,找出一张,上面仍是娟秀的字:“喝水有讲究,水烧开后两小时之内喝。切记。——2019年12月3日学习《药食同源》。”
你们社区工作人员不是让我多喝开水吗?我喝。我晓得是为了我好。我多喝开水就能增强抵抗力。报纸杂志上也是这样说的。她把沙发上的一摞《老年健康报》《健康与生活》《药食同源》《老年世界》叠整齐,然后在一张空白卡片上写字:“2月28日,上午,来了一个女工作人员,她姓……”她扭头问我,姑娘,你姓周?是呀,我姓周。真的姓周?真的姓周。她接着往下写:“她姓周,她看到我喝水了,我的客厅窗户是上午八点打开通风的。”
我要是不记在卡片上,就忘记了今天是哪个同志来我家。你说你姓周,不姓刘。我要找一个刘医生。是文刀刘的刘,不是牛马的牛。上次刘医生来,他说他姓刘。我有问题问他。诺,就这个。她从抽屉里翻出另一张卡片递给我。
刘医生:
洗碗的毛巾、切菜的砧板、洗脚的盆子要不要拿到阳台上去晾着?
短裤是不是一定要到太阳光中去晒?要是阴天或者是下雨,那怎么办?
我不戴口罩能不能在阳台上站着吹风,吹多长时间?
喝完一杯开水,她换上一双薄一点的棉拖鞋。
为什么要换薄一点的呢?薄的散热快呀,开水在体内循环,产生热量,不赶紧散出去,就会出汗,风一吹,就会感冒。刘医生说我体质弱,最容易感冒,他反复交代过不能感冒。一感冒,就发烧,要得那个病。姑娘,你要作证,你刚才给我量体温,没有到37.3℃,是不是?要不,你再给我检查一下,血压啊,体温啊。她用力撸起胳膊上的袄子和毛衣,露出一把骨头。
体温36.7℃,血压101和76,我报告结果。她说都正常啊?正常了就好,我总是担心不正常,姑娘,麻烦你一定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刘医生。是文刀刘的刘,不是牛马的牛,姑娘,你不要搞错了医生啊。你告诉刘医生,穆婆婆没有发烧。我姓穆,穆桂英的穆。院子里的人都叫我穆婆婆。
爹爹哪一年走的呢?
96年。
1996年?
1996年?好像不是,2006年。
06年?
也不是吧,2016年?
16年啊?
16年?忘记了,反正是走了几年,几十年,病呗,病死的。
您想不想您老伴?
我没有时间想,我忙啊,我要设很多闹钟报时,设多了,又搞混了,不晓得哪个时间是要喝水,哪个时间是要开窗户。我要做举脚运动,我的那个胃啊,我胃下垂。我每天学习这些杂志,还要到阳台上晒太阳。太阳是最好的药,又消毒又杀菌。我忙,一点时间都没有。穆婆婆说完,半闭上眼睛,她要歇一会。
十一点二十五分,我轻轻关上门,不愿吵醒她。
她的闹钟,那个她揣在怀里的嵌齿轮的小东西,再过三十五分钟,十二点整,会晴天一声霹雳。
通风半小时,三十分钟,一千八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