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感到自己裂开了,变成了两个人。
没人能理解我的惶恐。四十多岁,突然发现,自己被颠覆了。我是外卖员,一个有文化的外卖员。我毕业于师范学校,有大专文凭,为啥要相信脑电波能脱离肉身,单独存在于另一个人的耳朵里这类荒诞不经的事?我应该去看医生。
可我没有。身体内的“宇文”,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白天,我照常工作,我警告他不要打扰我,否则一拍两散。晚上,我躺在床上,化为脑波的“宇文”就和我聊天。他在女性方面的确比较失败。他也是官迷,太想当副主编,为此费尽心机。他还爱钱,炒股票,写电视剧本,都以失败告终……我拿这些事和宇文的朋友验证,都是真的。我不得不相信,那个声音就是真的“宇文无量”。他的肉身死了,他的精神还以这种方式存在。
人生寂寞,有个朋友难得。我渐渐适应了和宇文“共生”的生活。每天回来,都和他聊会儿。“宇文”说过,如果我允许他二十四小时以脑波形式和我对话,他就让我成功。
我不相信。转念一想,我都和“脑波”对话了,还有什么不相信?再说,我现在太苦,挣得钱太少,家里用度窘迫。
我咬牙答应了,突然,眼前似乎现出一行字:欢迎来到算法世界!
宇文的声音,认真而缓慢:“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刘建民了,你不再是失败的中年大叔,困境中挣扎的病人,不再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老公,你是算法中觉醒的游击战士。你的代号是π,或者说‘派’。”
“为何是圆周率?”我不理解地问。
“圆周率是无穷小数,这代表你的无限潜力。佛说,一花一叶一世界,恒河沙数,更有大千世界。你会发现自己身体里的另一种可能。”
“你还是宇文吗?”我喃喃地说。
“你可以叫我宇文,也可以叫马克,来自英文matrix,数学矩阵的意思。我是一种脑波理性结构存在,叫这个名字最合适,以区别于宇文无量本人。”
“听着挺像搞传销的,我从前吃过亏,可不敢再干那些勾当了。”我说。
“严肃点!”“马克”(或者说宇文)有些恼怒,继续说……
按照“马克”的观点,我可通过算法成为送外卖能手。我表示怀疑。我的破电瓶车的平均时速只有二三十公里,小刘的摩托跑得快,他又年轻,手脚眼力比我敏捷,肯定比我挣得多。“马克”认为不能这么算,跑得快出事几率就大,年轻会粗枝大叶,不稳当,遭到投诉几率也增大。那种认为外卖跑得快,送得多,就能多挣钱的观点,不过是最低端的算法,会被平台不断试探出身体承受极限,变相透支体力。
关键是准确性和稳定性,“马克”分析道。
“马克”让我先从“知识积累”做起。按照他的统计,平台根据路途大数据算法,给我划定的送外卖范围大致在三十个社区。我首先要熟悉地图,熟悉每条道路路况,特别是所有近路和小路,我还要熟悉每条路红绿灯时长及不同时间段每条道路人流密度。我要熟悉每条街道旁重要建筑,以判断影响交通的因素,比如,中小学下课高峰期,菜市场早晚高峰期,5号路口因有高架桥下桥口,七点左右特别拥堵,建设路马路最宽,路况也最好。我还要熟悉每个社区有几个门,社区内部每栋楼层分布,甚至要细化到小区保安是否好打交道,哪些小区的客户较偏执,哪栋楼的电梯有故障……
其实,这些情况我们平时也留意,但我们太依赖高德地图或百度地图这些网络工具,对很多微观层面东西缺乏认识。我从没认真记录研究过,更没有将这些信息做成表格,进行数据分析。在“马克”的催促下,我用几天时间整理那份厚厚的资料,又用几天时间将它们背下。即便这样,有些情况我也来不及反应。“马克”说,还有我嘛,我当你的外挂,也相当于算法分析的外脑,准确提醒你各种注意事项,同样的身体素质,你会发现,你可以完成更多业绩……
我首先听从“马克”意见,狠心买了辆好电瓶车,不是要多拉风或速度多快,关键是稳定性、刹车性能和防护性有保障。然后,我开始“开外挂”的外卖生涯。接到订单,不用看高德地图或听平台指示,“马克”会马上帮我计算好最佳路径;遇到红灯,“马克”提前告知我,我准时刹车;遇到不好路况,他会提醒我绕行。当可以加速,他能帮我准时计算出加多大油门。他还让我准备两盒好烟,疏通保安和门卫的关系。他还会随时提醒我各种危险,比如湿滑的路面和突如其来的高空坠落物等。我沉下心,不再慌张,也不会慢慢吞吞,而是精准稳妥地送好每一单。令我惊讶的是,我当月的业绩,超过了这两年来所有单月成绩。三个月下来,我的业绩不断上升,心态越来越好,身体也锻炼得越来越好。直到某月,我的业绩居然跃居公司前三名,成了众多外卖员瞩目、月收入过万的“外卖王”。
公司表彰大会上,我领取金灿灿的奖杯,听着台下的掌声,看到无数双羡慕和祝福的眼睛。我幸福得眩晕了。白灿灿的灯光仿佛盛开在夏季的莲花,晃得我透不过气……
小刘非常惊讶。我从一个需要他照顾的老弱病残,逆袭成了“外卖王”,这让年轻气盛的小刘很不服气。他质问我为何有这么大的变化,我微笑着说,知识就是力量。小刘更加恼怒,认为我拿他开涮。他秘密跟踪我,试图发现我的秘密。我在“马克”提醒下,轻松甩掉了他。他又发狠提高送货速度,不料闯红灯一次,被交警罚款。后来,又撞了一个老太太,自己也摔断了腿。
我记得从前的情分,请假照顾他,却被他骂,说我假惺惺,想看他的笑话。
我不和他计较,给他做饭,洗衣服。憔悴的小刘揪住我的衣服,满眼都是血丝。他的眼瞪得吓人,嘶哑着嗓子,问,建民叔,到底是咋做到的,能教教我吗?
我心一软,“马克”的声音冷酷地响起,派,我们理解的事物,是小刘这种知识结构的人无法理解的,你不会要把我的秘密也和盘托出吧?你说了,他会信你吗?
我欲言又止,在小刘的哭声中,离开了他的房间。人是自私的,见得别人落难,见不得别人的好。我关上房门,呆呆地坐在床上。隔壁小刘的哭声,还时断时续地传来。他骂我,说我肯定是鬼附身了。我们的友谊完蛋了,这该死的算法。我揪着头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马克”叹息着说,外卖平台也依赖大数据算法,我们都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你和小刘的友谊,不过是底层民众的互助而已,根本抵抗不住嫉妒和财富的诱惑。
你这个魔鬼!你不是善良的宇文无量!我怒吼道。
“马克”识趣地闭上嘴,归于沉寂。他的声音的确是宇文无量的,但没有丝毫情感波动,永远是那么清晰、准确,不带一丝波澜。
春天来临,我连续两月夺得“外卖王”称号,公司还给我奖励了一台联想笔记本电脑。我用它和妻儿视频,也用它看新闻。我的变化越来越大,也谢顶了。寒碜的出租屋渐渐洋溢着异样的喜气。我每个月多给老婆寄四千元,电话那头全是惊喜,这让我的内心充盈着幸福。这幸福像蜜糖,蒙蔽了我的神志。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需要钱。我不需要任何人,只要有“马克”这个脑电波朋友就足够了。
春风是甜的。我早上出发,离开富华苑,经过清凉门大街,在苏果超市门口买上一份早餐,然后穿过经四路和纬八路,在植物园打个圈,经过美好广场,看着那个外星飞船般的神秘黑色大楼,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马克”会根据心情,给我播放各种舒服的音乐。我像一阵风,稳定而热情,带着温暖的威力;我像一团火,在繁忙的都市大地燃烧,从白天到夜晚,带着炽热的光芒;我更像大海,在人潮之中,在一条条山峰式的道路上奔波,等待着万千星辰滚滚而来……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轻声说,“马克”,谢谢你!
我们是关系最好的外卖员和小说家。我们已经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