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时间过得真快,那次分别,我再没见到宇文。他被派到外地学习一个月,回来后又整天忙碌,没有时间聚会。我也是忙,老婆晓得我艰难,将儿子托付给父母,来这里照顾了我大半个月后又流着泪回去了。我和宇文约了几次都未成行。眼看到了冬天,江都格外寒冷,十一月份,路面有了薄薄的冰。刚进十二月,居然刮起鹅毛大雪。
中午刚吃过饭,突然接到电话,是位女士,声音听着低沉哀伤,也很陌生,她说自己是宇文无量的好友,售楼处的陈小姐。我想了想,才想起是宇文送过情诗的“陈姑娘”。她叫陈安妮。她说,宇文和她前不久终于见面。宇文说,建民是好友。于是,他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了我。
安妮告诉我,宇文无量已于昨夜病逝于办公室。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安妮通知我,明天参加宇文的追悼会。我放下电话,许久没有回过神。窗外飘着雪,这是江都也少见的鹅毛大雪,雪花仿佛无数燃烧的白色的火,铺天盖地而来,一片,两片,无数片,埋葬了我的记忆。我打开窗,对着肃杀洁白的世界怒吼,没有回应,只有白色的火在无声坠落。大地合上眼睑,拒绝回应我。我回想和宇文交往的点点滴滴,泪水成串滑落。他对工作和创作太投入,我劝他调到清闲的部门,他总说,当了副主编再说吧,有了级别,也好调动。谁想到,他并未等到这一天。
我想到最后的那番谈话,人间不值得,大抵如此吧。
追悼会如期举行。我见到宇文现任妻子、前妻、儿子、陈姑娘,还有“王姑娘”“赵姑娘”“封姑娘”等。宇文父母年龄太大,没有出席。宇文安静地睡在花丛中,脸显得比平时要大,方方正正,有些暗紫色。他平时人缘好,朋友也多,那天来了不少人。女性朋友虽不能嫁给他或当他的情人,但都把他当成“男闺蜜”。朋友们肯定了他的创作。那位研究文学的程教授也来了,他沮丧地说,四十多岁这代作家,赶上文学好时代的尾巴,像宇文这样低学历,出身小城的青年,通过打拼,成为文化精英的例子,现在更难复制了。
我离开殡仪馆,踉踉跄跄地奔走在雪地上。雪停了,道路又硬又滑,必须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主干道打到出租车。我坐在路边花坛上,想好好地哭一场。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走了。我应该哭,可我哭不出来,只干呕了几下,最后跌倒在雪地上。
傻蛋,搞什么呢?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很熟悉。我环顾四周,寂静无人。
你不是刚去送我吗?我的腔调都听不出?声音有点戏谑。
我吓了一跳,居然是宇文的语气!白天见到了鬼?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耳朵痛得要命,我得了幻听症?我的耳朵一直有毛病,先是耳蜗神经受损,后来又有重听,听力下降。难道因为我过度悲伤,思念宇文所致?
别琢磨了,这就是机缘吧。宇文的声音又传来,我告诉过你,多重宇宙是存在的,人类在算法上的进步,已接近宇宙秘密的一角。我被卷入某个空间奇点的内爆,精神脱离了肉身,刚才你去送我,莫名其妙地接通了你的频道……
我害怕极了,找团了纸巾堵住耳朵,仓皇之间,终于打到出租车。半个多小时后,我坐在了房间里,惊魂未定,感到心脏“砰砰”乱跳。奇怪的声音不见了。我瞪大眼,看着墙上那个黑色圆石英钟。傍晚六点了。石英钟像一只邪恶的眼,嘲弄着我的神经质。我正盘算着明天去医院看病,那个该死的声音又响起了!
晚上好,老刘,想我了吗?
我跪地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宇文,我对你不薄,你要是寂寞,头七时候,我烧几个纸美女陪你,千万不要吓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死不得哇……
我祷告后,声音消失了。接下来几天,只要闲着,声音还会骚扰我。我买了个更大的观音像,还买了十字架、《古兰经》,就差去珈蓝寺求和尚解救了。可那神秘声音,还是跟着我。我不敢和别人说,特别是小刘。这事说出去没人信,我怕自己被当成精神病送到医院。我被折磨了几天,人瘦了一圈。我实在受不了,怒吼道,你到底想怎样?
建民,你晓得你为啥总是失败,又穷又苦吗?声音缓缓地说。
我愣住了,讷讷地说,我笨,命又不好。
因为你不懂得网络时代的游戏规则。这是一个知识与资本席卷一切的网络丛林时代,知识不仅体现在学历上,更体现在人们利用知识掌握规则的能力,也包括资本。
你又讲得这么深奥,我没好气地说。
简单说,你为啥送外卖拿钱少?除了身体素质和年龄因素,没有将知识转换为规则能力也是重要原因。宇文的声音说。
还有这么多说道?我很疑惑。
算法的精髓,就是知识对一切的微观操纵,想成为月收入过万的外卖员吗?
声音充满了诱惑。这诱惑的声音,仿佛只存在了零点几纳秒,又像是长久地回荡在我的脑丘,成为一种激荡的旋律。我的视野里的一些物体变重,另外一些物体迅速变轻。空气有了某种变化,是人类尚未能理解的某种神秘化学反应。我坐在东环三路马路沿上,看着无数男女像电子般极速穿梭,无数的光与暗影被分开,浮现出一张在梦中反复出现过的脸,宇文无量那张胖胖的可爱的笑脸。
小说家指导的外卖员,一定是最牛的!
那个诱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