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们总说,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痛苦是漫长的。我的感受是,有时痛苦的光阴太过漫长,反而不觉得苦,可当一个更大的痛苦来临,你才发现,短暂的痛苦更让人无法忍受。我们外卖员,一怕不讲理的客户,二怕刁难人的保安和门卫,三怕交警抓罚,四怕骑行出问题。外卖员发生交通事故多,我们也不想开快。我跑不快,身体也不好,只能求稳。每天早上出门,我都要对着屋里的一尊白瓷观音像拜一拜。这是我在鸡鸣寺请来的,都说那里灵验,我不想观音菩萨保佑我发财,只要这一天稳稳当当,顺顺利利就行。
那天我出门走得急,忘记拜观音,心里不得劲,去清凉门外枫蓝公寓送单,果真出了事。那小区我常去,5号楼下不知被谁泼了水。天凉但没冷到结冰,水蒙在地上一层,又滑又腻。我没停稳车,摔了下来。客人的饭全洒了,我脸上的皮也蹭破了一块,车子撞瘪了一块。
有个好心人扶起我,要送我去医院。我没那么多钱,出租屋有创可贴,胡乱处理一下就好,就是车子麻烦,要去修理,耽误时间。我一瘸一拐地回家,路上给小刘发了微信语音。小刘让我早点休息,车先放在家里,他中午抽空回来帮我推出去修。
我浑身火辣辣的,好在都是皮肉伤。我躺在床上,电话响了,是宇文无量。我说,老兄,怎么这时想起我了?宇文语气低沉,很痛苦的感觉,说,建民大哥,来我家吧。我病了,今天你不要上工,来陪陪我,工钱我算给你。
我也浑身不舒服,可想到宇文平时的好,还是咬着牙,强撑着打了出租车去他家。宇文和我不是一类人,但我佩服他的才华。我把他当成在我在这城市真正的知己。他从不肯求人。他打电话给我,说明的确撑不住了。这就是我们这些孤身在外的老男人的宿命。平时别管多么热闹,一旦出了事,除了几个知心朋友,没人帮你。
我见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宇文。他脸色如白纸,手指颤抖,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我让他躺好,先喂他吃药,又烧了开水,煮了莲子银耳粥。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哼哼唧唧地说,领导本来许给他副主编的职位,如今却突然换了别人,他气不过,昨晚出去喝酒,早上爬不起来了。
我说,你要爱惜身体,必须戒酒,要学会做饭,多吃蔬菜。
宇文苦笑着说,我讨厌做饭,蔬菜有哇,不信你看床底。我翻出来,是一大堆八宝粥的空盒。那些东西含糖高,不适合宇文这种血糖和血脂高的人。我简直被他气乐了。
我打扫屋子,去楼下超市买菜,又焖了米饭。芹菜炒土豆丝清淡可口,西红柿炒鸡蛋富于营养,外加鸡汤补充身体能量。宇文无量问我脸上的伤。我淡淡地说,摔了一下。宇文吃了饭,又洗了澡,才缓过来,又开始耍贫嘴,说,建民,你要是田螺姑娘多好,我娶你做老婆。我没好气地说,仙女看到你这猪窝,也被吓跑啦。
我不了解宇文无量的私生活,只晓得他喜欢和女人耍贫嘴。我故意说,天才作家没情人呀。宇文拨打了一个电话,是售楼小姐,开始是她骚扰宇文。后来因为声音好听,宇文也骚扰她。售楼小姐姓陈,陈小姐说,如果答应买楼盘,就和他约会。宇文的确考虑换房。他告诉我,他和前妻的女儿在外地,他想让她大学毕业后来江都工作。你还有前妻?我对宇文复杂的情感生活表示惊诧。宇文对陈姑娘说,先约会,再买房。买房的事拖下,约会的事也就黄了。他对着电话说,陈姑娘,送你首诗,觉得好,就和我约会,好吗?他开始念诗:
那些残忍的海水呵
与秋天的晨曦一起涌入口腔
那时,有火焰中的马
将驮来斗大的星辰
多好的诗!我赞赏道。陈姑娘不这么想,她在电话里怒吼,宇文你这个混蛋,不买房也行,先在直播上送礼物!陈小姐开直播?我好奇地问。宇文耸耸肩,说,我给她出的主意,前段时间疫情紧张,楼盘生意清淡,她长得漂亮,不做直播太可惜。
你们至今还未见过?我说。
宇文尴尬地搓搓手,悲哀地说,好看的姑娘,都不喜欢诗了。这是文学的悲哀,更是我们的悲哀。我们这个年纪,没钱,没颜值,没人理会啦。
我怼他一句,我可没那么多闲心,老婆孩子还操心不过来呢。说到老婆孩子,宇文的脸色黯淡下来。我晓得怼到他的痛处,转移话题,说,你们这些作家,其实都活在虚幻的想象世界,我们外卖员才真得接触真实的社会呢。
可我会把你的故事写得精彩无比!宇文说到小说,来了精神,非要我讲故事。
宇文无量找来纸笔,说要做记录。他像个孩子想得到心爱的玩具。我讲起如何被校长陷害,起因不过是窥破了他和女老师的私情。我讲起做生意赔本的事。生意伙伴卷走所有钱和货,人间蒸发了。我连孩子学费都拿不出,总想自杀,琢磨着怎么死不痛。我讲起耳神经受损的事,那是在钢架车间干活留下的后遗症,钢架倒塌,我还砸断了两根肋骨……
那送外卖呢?宇文又问。
我讲到黑心的店老板,连厨房间都没有,就敢开外卖专送店。我讲到自己受到的种种刁难。我说起送外卖碰到的形形色色的客人:自闭症的年轻女孩;疯狂撕打的夫妻;给自己点三十个生日蛋糕的单身男人;还有将外卖盒都收拾干净,写上名字,堆满房间的古怪老人……
这些都是失败和压抑的故事。我本不愿讲,那天不知怎么,就想和宇文说说。也许我只是想安慰他,人听到比自己倒霉的人和事,心情总会好一点。也许,我不过是想找个作家倾诉。我没有宇文那样的浪漫史,不过是蝼蚁般挣扎在底层的中年男人,只想让生活稍微好点,有点盼头,人间就值得了……
宇文听了我的讲述,脸色慢慢严肃起来,说,和你一比,我这些苦不算啥,人间不值得哇,这倒是很好的小说题目。在这个后现代蜂巢社会,大众的苦都被享乐主义表象掩盖了。
我说,你又拽我听不懂的了。宇文笑了笑,他也承认,写大家看不懂的小说,也能挣钱。现在稿费不低,一个长篇发出,也能弄十几万元。我羡慕地说,你太幸福了,能干自己喜欢的事,还能挣钱,我能活成你那样,这辈子也值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回忆那个时间片段。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宇文。天色近黄昏,我才离开宇文的家。秋天的黄昏格外浓烈,仿佛江南一带的黄酒,浓浓地从窗棱渗透进来,弥散在宇文坟墓般冷清的房屋,开始是书橱和大衣柜,接着是茶几和电视机,再后来包括我们也都慢慢地被这黄昏埋葬。窗外寂静极了,连楼下的鸟叫,小贩的叫卖声,街道上匆忙行驶的车辆的轰隆声,都像被掐住了喉咙,一股腐烂的死亡气息慢慢爬上了我们的额头。他坐在床上抽着烟,烟雾让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时隐时现,也让这黄昏的色泽变得更加晦暗,好似琥珀色糖浆。无论如何变化,我始终能记得宇文的那双鱼泡眼,它们发射着闪电般精芒,藏着无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