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奔波在城市的肠子里,渐渐麻木而适应,像一只细菌适应了肠道的生活。我居然能攒下钱,给家里寄去,老婆很高兴,儿子也是。但我还是慢,“老龟”何时也变不成“骏马”。小刘还是帮我,也取笑我。我接受他的帮助,对那些善意的嘲讽照单全收。我没和小刘讲宇文无量的事儿,这种事超出他这类人的理解范围。
送外卖的生活非常枯燥,我盼着每周半天的休息时间。每到那天,我打扮得整整齐齐,去宇文家里吃饭,聊天。宇文怕孤单,常找朋友聚会。他的朋友都是文人,有作家、诗人、出版社编辑、大学教师、电视台记者等。聚会时宇文必点红酒和蛋糕。他们在酒酣时朗诵诗,我有些自惭形秽,一个送外卖的,上不得台面。
宇文无量很体贴,介绍我时,说我是他要好的老乡。那些朋友没轻视我,有人讲,外卖员才能接触真实生活,不像作家都是憋在家里,瞎胡编。大家都笑,气氛融洽。
他们讲的东西,我不太懂,什么后现代主义诗学,量子文学裂变啥的。我只能面带微笑,似懂非懂地点头,好像自己也变成了他们的一员。
宇文绝对是中心人物,所有人对他都尊重、关心,称他“天才作家”。他风趣幽默,嬉笑怒骂,一会儿贬低某当红作家,一会儿感慨时运不济。大家应和他,也打趣他,说他是个自恋的疯子。一个胖胖的大学教授崇拜宇文,高声喊着,宇文没夸大,他就是中国的萨拉马戈,中国下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宇文脱了上衣,露出肥乎乎的肉身,举着块蛋糕当奖牌。他喊所有女人“姑娘”,喊所有男人“兄弟”,大家被他搞得挺温暖。宇文向王女士表白,写诗送她。大家起哄,王女士羞红了脸。王女士在电视台工作,气质不错。宇文无量抹了把所剩不多的头发,深情地朗诵:王姑娘!自从认识你,我才意识到,我对人世间怀有极大深情!大家爆发出掌声和近乎悲鸣般的赞叹。宇文无量满脸通红,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又引起一片笑声……
他们不聊文学,不喝酒,通常就打“掼蛋”。四人一伙儿,疯狂开打。我不喜欢打牌,负责添茶倒水。文人打牌很疯狂,吱哇乱叫,又笑又骂。他们渐入佳境,也就不喝茶了。我闲着没事,在宇文家找书看,依稀记得,有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井上靖的《敦煌》。我偏爱老作家的作品,宇文推荐的小说家,我都不喜欢。
过了秋分,江都的风有些凉了。宇文家住在阴阳营的凤凰山庄。那是一个比较老的小区,没有电梯,小区绿化还好。宇文住三楼,我斜靠在窗前,贪婪地翻看小说。对面楼层的灯光也折射过来,楼下的路灯昏暗,照亮了潜伏在黑暗中的枇杷树和芭蕉树。黑黢黢的天幕,没有云,惨淡的月光,仿佛一股股流动的黄色字符,安静地浇灌着我。我喜欢读书,更喜欢小说,喜欢虚幻世界的悲欢离合。但我很多年不读书了,生活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只有在宇文的家,我才找到了当年热爱读书的感觉。那时我十八岁,刚考入师范,对世界充满热情。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我会成为江都的外卖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