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七医院坐落在观音山脚下,风景优美,环境幽静,适合休养。我醒过来时,已是车祸的第三天。医生们说,人体是奇妙的,我的苏醒与康复也出乎他们的意料。老婆和儿子从山东赶来照顾我,让我颇为欣慰。另一个让我高兴的事,是耳朵里“马克”的声音不见了,任凭我如何呼唤,它再也没有出现。
医生说,我有幻听、抑郁、梦游等症状。面对着医生权威的白大褂,我嗫嚅地讲述了“马克”出现的过程和经历。医生解释,“马克”是你幻觉中人格分裂的产物,他是不存在的。脑波结构这种东西,不可能存活于外体。我分辨说,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那都是“马克”告诉我的。
这些书上的知识吗?医生从病床底下拉出个大纸箱,里面有霍金斯与布拉克斯莉合著的《人工智能的未来》、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薛定谔讲演录》、罗韦利的《量子引力之旅》和托马斯的《算法导论》等书籍。
我怎么会有这些书?我非常惊讶。
医生又说,为了解你的病情,我们通过你的亲属在你的出租屋找到这些书。真看不出,你除了热爱文学,还有“民科”的爱好。这些东西,可能是你的朋友宇文无量送的,很多书都有他的印鉴。你受到暗示,出现了人格分裂幻象。
医生大约三十多岁,白白净净,明朗的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
我真的病了?一切都是幻觉?我不能接受。
要相信科学,医生嘴角上扬,说,不要将科学与迷信混杂,听说你也喜欢网络小说,“夺舍”这样的故事,也被你挪用到幻觉中……
我的脸红彤彤的,原来我真是病人。医生的药有催眠效果,我不断做着梦,那些梦混杂着明亮的光与阴影。我梦见自己化身万千,是古城墙上斑驳的砖、被风摇动的青树、色泽艳丽的蓝色鸟羽。还有无数身穿不同朝代服装的古人,都在我的梦中纷纷起舞。他们中有长发垂肩的天平天国战士,有凶光四射的日本士兵,还有不断在我的耳边响起的炸弹声。最终,我化身为无数的汉字字符,飘荡在空中。美好广场那座神秘的黑色大楼,正在一点点地裂开,如同一艘闪着银光的宇宙飞船。“奇点”就在这里引爆,时空就在这里扭曲变形。在我破碎的空间里,有着无数的碎玻璃,那里反射着宇文无量的笑脸……
十几天后,我办理了出院手续。江都的医院实在太贵了,我只能回出租屋慢慢休养。我决定等身体好些,就卖掉电瓶车,和老婆一起回山东老家。小刘常来看我。他非常同情我,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老婆伺候了我好些天,神情憔悴,眼也红肿着。小刘向她招招手,他们躲开我,到屋外闲谈。我偷偷贴过去偷听。老婆问,我是何时发病的。小刘叹息着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自从叔拿了公司的“外卖王”之后,就有些神神叨叨的了。
他平时什么样?老婆又问。
小刘着头,想了想说,也没啥,整天笑,但不理人,自言自语,眼神直勾勾的。
老婆止不住抽噎,小刘小声安慰着,又说,我该早点通知你们,建民叔常说些疯话,他说和陈安妮小姐有过一夜情,谁能相信?陈小姐坚决不承认。他到处和人说,自己是外卖王,其实他的业绩很一般,大家背地里都喊他“老龟”。
老婆说,建民这人心思重,没想到他走到了这一步。
小刘又说,建民叔买了电脑,深夜不睡觉,趴在桌上写东西,翻着眼白,流着冷汗。我趁着他不在,偷溜进去看,电脑上写着《我欲成神》,应该是一部网络小说。他疯狂起来,会写小说,我真是第一次知道,一个送外卖的,真的可以当作家吗?……
老婆和小刘后来的谈话,我没有听清楚。但这些话在我的耳边,已如五雷轰顶。原来一切都是假的,“马克”是假的,“外卖王”是假的,我的成功也是假的。宇文无量真的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会以任何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我疯狂的幻想吗?
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头痛得欲裂。我突然发现口袋里有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正是熟悉的宇文无量的笔迹,上面工整地写道:
我在,我一定在,我的体内有亿万个宇宙,群星夜鸣,隐隐如雷。
【房伟,作家、学者,现居江苏苏州。主要著作有《王小波传》《英雄时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