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不知道儿子给哪一个女孩买过花。不论上海的花、美国的花,把具体的花朵献给一个女孩,比在微信中送一些抽象玫瑰表情,有力得多、美好得多。这些年,他从来不讲自己与花朵有关的事。我不知道他遇到过哪些障碍和疑难。一个人只能独自面对新时代,父辈怀揣失败的记忆和羞惭,如何能言传身教?
父子两人在长乐路上喝啤酒,这样的夜晚,以前没有出现过。很美好,转瞬就消失了。我记着,写下来,这美好就获得了永恒性。
夜深了,酒徒越来越多。我和儿子捏着酒瓶,沿长乐路向东散步而去,像把一本旧书在一页页翻过去,读出新意味、新感慨。许多知名品牌孵化于这条小街,再蒲公英一般,随风四散于中国的南方与北方。无数建筑设计师、衣饰设计师、化妆师、厨师、调酒师、景观设计师、发型师、瑜伽师、钢琴师,云集于此。
冯大叔的早点铺,自然已经打烊。旁边,古玩店的橱窗内,一盏小顶灯照亮的那个小木头士兵,不知道会让多少路过这里的孩子,挂念久久。
犹太人本雅明在散文集《柏林童年》中,写过德国童谣中的“驼背小人”,代表厄运、恶作剧。本雅明就是被驼背小人盯上的人,终生无法逃避失败的命运。但也因此造就他语言的失意和诗意。他同样喜欢观察、书写街道,从柏林到巴黎。如果来到长乐路,他也会喜欢这一个代表勇气和远征的小木头士兵。“我转到商店橱窗前,让自己在这里被琳琅满目的旧货商品撩拨得热血沸腾。”“存在对不存在眉来眼去。当月光闪亮时,海洋和大陆并不比我的盥洗池更领风骚。”长乐路上的橱窗、盥洗池,上海周边的大陆与海洋,也在等待着同样杰出的表达吧?
站在一家写着“古着”字样的服装店前,我困惑:“古老的衣着?”儿子笑了:“就是‘二手服饰’的意思。现在流行穿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服装了,混搭——上次,我在公路商店前看见窦靖童了!她腰带上挂一个搪瓷缸,当作腰包。那就是‘古着’。这是一个从日本引入的词。”“窦靖童是谁?”我茫然。儿子嘲笑我:“她妈妈是王菲呀!”我嘿嘿着,把空啤酒瓶扔进路边的可回收垃圾桶。终究有一天,时代落伍者,连一丝回收的价值都没有了。幸好大地宽厚,接纳零一般空无、负数一般欠债的人。在怀旧中逐新追异,又恐惧于种种未知的不可掌控,这是我、王菲、窦靖童乃至全人类的最大公约数,多么难,就多么需要破解。
一辆红色摩托呼啸着掠过。伏在摩托上的是一位姑娘。“杜卡迪,一种新潮摩托。只有红色的杜卡迪才吸引人,其他颜色效果就差了。”儿子给我补时尚课,一个时代的风尚。那个杜卡迪女孩突然在路口停下来。“是绿灯啊……”我困惑。儿子推测:“大概座椅发烫了,姑娘停下来凉快凉快。”
面对新世纪少女,儿子口气竟然也有了苍凉感。他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热衷于足球。常用开玩笑的语调,反对我作品中的伤感气息。他在美国度过青春期,独自面对地平线的无限后撤和落日的壮烈,喜欢咀嚼口香糖,像在咀嚼我未曾体会的一切。2014年夏天,他驾驶一辆满载行李的汽车从洛杉矶出发,自西而东穿越美国,走走停停用一个月时间。抵达纽约后才发来一条短信:“入学了,放心吧。”六个字,写实,简洁。我看着,心里一松,眼睛一热。
长乐路,像不断更新灵魂和衣饰的老者与少年。公路商店、古着店、刺青店、杜卡迪们,也许会在未来渐次消失,正如这条街道上的黄包车、马车、叫卖声、红旗、锣鼓声渐次消失一样。但街道的宽度、两侧树木与房屋的轮廓,未更改,酷似一脉青山,承载无限的旧事前情与可能性,供文人墨客持续润色、勾勒。直到开花结果。
关于上海,金宇澄、吴亮等本土作家的表达,有一种“童年优势”,像本雅明表达柏林一样。但在剧变的时代里,我们都是过客,也一概都是主人。我的青春与这一街区无关,恰恰能因此获得某种异质的、个人化的表达角度和价值?谁写出长乐路、上海,谁就拥有它,在身体的哀凉晚年里,重构破晓的清风与少年。
与儿子并肩走到长乐路东段。街角处,赵小姐花店的灯依然亮着,像早年的某人,回头看了我一眼。
忽想起作家废名的一句话:“自己还是今夜之身,但诸事都是明日的光景了。”
(本刊发表时有删处)
【汗漫,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一卷星辰》《南方云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