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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汗漫:长乐路——表达的难度

长乐路的书写与言说者序列中,金宇澄、吴亮的出现,自然而然,势所必然。

上世纪五十年代,金宇澄出生于临近长乐路的陕西南路。吴亮,出生在长乐路东端弄堂的底楼,家对面就是目前的延中绿地。

少年金宇澄手持一根五寸长的铁钉,一路走,一路划拉着墙壁,从陕西南路转向长乐路,留下一道“L”形的漫长划痕——“在转折中增强表达的力量”,这隐秘的欲望,催促一个少年发育、成长。当然,一场雨水就会把这些练笔、试笔,冲洗无痕。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街角遇到过同样背着书包、表情恍惚的少年吴亮。后来,他们同在上海作家协会出入,分别负责《上海文学》和《上海文化》。那一个位于巨鹿路上的院子,有著名的爱神雕像,喷泉像水花织成的睡衣,吸引着楼上楼下两个同代人偶尔从纸墨间抬起的目光。

在长篇小说《繁花》和《朝霞》中,金宇澄、吴亮分别把一系列人物、行动、命运,安排在长乐路及周边街区,生发、延展、达到高潮。“任何事情,我都必须把它放在一个地方,以便赋予它生命,让我跟随它。与我写的东西有关的景物,是童年的大地。”拉丁美洲小说家胡安·鲁尔福如是说。长乐路、陕西南路、巨鹿路、富民路、思南路……这些纵横小街构成的卢湾区,就是金宇澄、吴亮的童年大地。每一个作家及其表达,都是故乡、风俗、气候的产物。上海其他区域,对于这两个作家,已经是异乡和远方了。

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眼前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南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三十年代俄侨建立,据说是纪念苏维埃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怕,太阳底下,比较养眼。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听见黄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阿宝对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

这是《繁花》中的文字。金宇澄甚至手绘一张地图,标志出书中人物居住的位置。阿宝的家,在长乐路以南的皋兰路上,屋顶瓦片,目前应该依旧温热。沪生家位于长乐路与茂名南路交叉处。我在这一街角晃荡,无法判断临街一幢三层公寓的哪一扇窗口,露出过沪生的脸。这一街角对面,就是兰心大戏院,有力推动过众多市民命运的转折——邂逅与背叛,往往发生在剧院这一类空间里。有批评家认为,阿宝,这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里的孩子,原型就是金宇澄。蓓蒂的原型是谁,后来过得怎么样?这只有金宇澄自己晓得吧。

对于长乐路,作家吴亮拥有独属于个人的经验和幻象。

1938年,上海处于孤岛时期。祖父在法租界内徘徊观察,买下长乐路一居所,全家从日本人控制的虹口区搬出。吴亮初中毕业,进入上海饮食冰箱厂当检修工。父亲热衷于在小饭桌上谈论托洛茨基,少年吴亮就爱上了俄罗斯文学。上世纪八十年代,吴亮开始写作,语言浓丽丰赡,充满长乐路上的声腔光影。从祖父无意间决定的一条路、一种角度,吴亮切入属于自己的上海童年时代。写作工具从最初的毛笔、钢笔、圆珠笔,演变为目前键盘、墨盒、打印机三者的组合。张爱玲如果活在今天,会替吴亮、金宇澄乃至一切当代写作者说:“我们这一辈用的都是电脑。”这话语,从前的文人听见了会有些惆怅。

一辈人又一辈人活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到来,长乐路永远未完成。旧欢乐与新悲伤永远未完成,彼此混同,或格格不入。

被上山下乡等运动裹挟往边疆的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相继回到陌生化的上海,成为这座城市的客人,震惊而又委屈。像奥德修斯回到家乡一样,卧室和客厅都被陌生人占领,妻子已认不出他剧变后的面容。希腊神话,中国现实,两种“震惊而又委屈”,大致相同吧。这些还乡者中,小部分人又以留学之名出现在纽约或巴黎,一去不归。大部分人在这条小街、这座城市,挣扎着、消磨着,尝试重建一个家乡。

即便始终生长在长乐路、陕西南路的吴亮、金宇澄,童年时代熟悉的人物与景象,也渐次消失。楼梯上噔噔蹬蹬闪现的陌生女子,街道上掠过的新一代少年,咖啡馆里出现的蛋挞、奶茶,屡屡提示:在异乡。时间也是空间,衰老也是一种漂泊。金宇澄去法国访问,回来后感叹,在巴黎看见从前的卢湾区了。“卢湾区”这一名称,目前消融于“黄浦区”,像一条小河消融于大河。而异乡感强烈,恰恰是一个作家表达欲望的发生学原理。

长乐路通向淮海中路的隐秘街巷有许多条,太阳初升的时候,脑子里可以想许多事,老住户偏爱穿近路弯弯曲曲走弄巷,休息日稠密脚步杂沓,心无旁骛仍然惊觉四十年前遗韵犹在,呼啦发一声喊,纠集几个同学去复兴公园抓知了捕蜻蜓爬篱笆墙,注意了后窗吗,后窗,里面悦耳声声,温柔甜蜜的迤逦意象,寻常、不引人注意、易被忽略,尚未受到惊扰,后窗浪漫传说,这个城市物资供应匮乏,连刑事犯罪都缺乏想象力,以至于小偷都忘记了它。

他与她要告别了,房间很暗,他会一直记得她那天穿的齐膝布裙是什么颜色吗?至少他不会忘记她底下的白色长筒袜,他们都有点手忙脚乱,空气里弥漫咖啡氤氲,他们闻到了对方浓稠汗味,灼热接吻浑身颤抖接吻慌乱饥渴吻个不停透不过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他们的暧昧关系必须结束了,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年啊。

社会青年马立克卧室没有窗,这是一间嵌在走廊转弯处的储藏室,房间里的房间,给了马立克一种小时候躲迷藏的幻觉,一九六七年“一月革命”这里曾经是第一商业局所属糖烟酒公司一个造反司令部,大联合后这个造反组织解散了,马立克一家回到这里满目疮痍,被抛弃的司令部像摩天岭指挥部那样遗留一些来历不明的苏联海报和五十年代各种宣传画。

江南园林中有“借景”手法,通过一扇半月形或圆月形窗子,借来周围景象而不必还本付息。我从吴亮长篇小说《朝霞》中借来这些片段,以丰富对于长乐路的认知。其笔下,哪些是虚构,哪些是非虚构?无法区别。就像阿宝与金宇澄,谁更真实,谁更虚幻?难以分辨。或许,幻象本身就是真相的一部分,类似于梦境,构成一个夜晚的秘密。

作家笔下的人物,使一方地域、一座城市拥有灵魂。巴黎街巷的众多门牌号里,居住着莫里哀、司汤达、福楼拜、巴尔扎克、普鲁斯特笔下的人物,供一代代游客徘徊寻访。上海的弄堂、外滩、苏州河,也需要王莲生、吴荪甫、方鸿渐、白流苏、王琦瑶、沪生、马立克、陆焉识们的身影,次第闪现,组建一个幽深迥阔、亦真亦幻的上海。

不被言说的童年大地,没有存在感。我们这一辈的电脑键盘啪啪啦啦敲打声,像雨声,催促一切有难度的表达去更新四季和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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