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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汗漫:长乐路——表达的难度

长乐路上各个花园或弄堂内部,大都种植身材修长的玉兰树、水杉,在有限空间里,向高远表达礼赞。路边,则是一棵又一棵阔大粗壮的法国梧桐树,大多有了上百年树龄。临街房屋内的人,从一楼到二楼、三楼、四楼,爱着街道边同一棵树,各自从根部爱到树梢。走出家门,在路边仰头,他们才能完整把握一棵树的结构和感染力。

门内的人,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路边的树,则一动不动,供那些回味往事的人站在树下缓解孤单,获得一些旁白和物证。

骑自行车或摩托车的少年,来到长乐路某一窗下,车铃有节奏地叮当数次,或者摩托吼叫两声。楼上某一女孩听明白了,心跳着,找借口下楼,坐上自行车或摩托车迅疾而去。父母赶忙从窗口伸出头,不见女儿背影,就看看窗前这一棵似乎属于自家的树。那树在风中哗哗啦啦说闲话,对少女的秘密,一声不吭。长乐路上更远处一棵树,知道这一对少年少女进入了兰心大戏院,或者在向明中学操场上牵手游荡,直到月亮升起。

长乐邨里的丰子恺,也爱着他窗外路边的一棵树,在散文《梧桐树》里写道:

花的寿命短暂,犹如婴儿出生即死,我们虽也怜惜,但因关系未久、回忆不多,悲哀也不深。叶的寿命比花长得多,尤其是梧桐叶,自初生至落尽,占有大半年之久,况且这般繁茂,这般盛大!眼前高厚浓重的几堆大绿,一朝化为乌有!“无常”的象征,莫大于此了!

不论在故乡石门镇,还是战乱离散途中,以及最终定居于长乐路,丰子恺都把书房命名为“缘缘堂”。窗外,一棵梧桐树叶子从初生到乌有,就是丰子恺内心的缘与缘。毕竟繁茂盛大过,这无常的悲哀,尚可化解。

街角的树,承载的记忆和情感更广大复杂。人流在街角汇合又离散,带来转机、商机或危机。街角建筑比其他路边建筑重要。街角店铺生意好于其他店铺,租金就贵一些。长乐路,与南北方向的乌鲁木齐路、常熟路、陕西南路、瑞金二路、成都南路、重庆中路,次第相交逢,形成一系列街角,为街区的种种偶遇、冲突、分道扬镳,提供足够的转折点和意外。我常看见某个老人面对某棵树发呆。他患有失忆症?也可能早年的哀伤,正在身体里卷土重来。这些树,年年初夏被剪伐树梢,但身姿基本未变,完全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年代的秘密替身,被少年、少女、丰子恺们各自爱着。

一个中午,在长乐路与陕西南路交叉口等红灯,无意抬头,我瞥见树上有一行小刀刻画的字:“燕子,我在这里等过你。”没有署名。这棵树就像一个名叫燕子的女人,身上携带着一行慢慢放大的胎记,无声无息老去。“街角的一棵树,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一棵树,把自己的阴影慷慨地赠予人们。”诗人博尔赫斯也热爱街角。他甚至写了短篇小说《玫瑰色街角的汉子》,关于刀子、血和拥抱中的舞蹈。其中有一句话:“居住的地方越是卑微,就越应该有出息。”长乐路华美,但不乏寄身其中的卑微者、多余者。即便如花似锦之人,失魂落魄后,苦难更深重。

“长乐”,显现出空间上的扩张欲,也表达了时间性的吁求——既要漫长,又要持久。有着中国式大红大绿的吉祥感。这命名,显然源自一种清醒的认知——吉祥匮乏稀少,危险与不安如影随形。

和合坊弄堂口,像嘴巴,进进出出的人、自行车、宠物犬,是不断更新的言说与修辞。弄堂口上方悬空的一处公寓,有两个铁质窗口,平行、修长,顶部呈圆弧形,如同巴黎风格的一双眼眸——室内灯火明灭,是不断变幻的目光,辨认这剧变中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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