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子从小酒铺喧闹的人群中钻出来,像一缕泡沫从啤酒瓶里冒出来——他递给我的,是一小瓶打开瓶盖的啤酒:“老爸,这是入门酒,酒精含量最低。”他知道我酒量差。我喝了一口,有淡淡的麦芽甜。与儿子碰一碰瓶子,像拥抱。
这些年,我和儿子不多的几次拥抱,发生在浦东国际机场的入口或出口。“迎接和送别”,从他十五岁独自越过重洋留学开始,到现在工作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一家企业,我们都熟练掌握了这门艺术。最初,我会望着他的小背影流泪。现在,他长大了,我加速衰老,身高缩水,和他的一次次别离已经适应。在珠海参加完一个交易会后,儿子回上海短暂停留,邀我来这里喝杯酒,体验长乐路上的夜生活。
几个滑板少年,鸟一般低低掠过街道,双臂展开,像在赞美天空、排斥重负。
多次穿越这条上世纪二十年代建成的法式街道,略略知悉两侧弄堂、花园里的旧事前情。不过,没有注意过这一家名为“公路商店”的小酒铺。小酒铺的前身是十多年前的水果摊,一对夫妻,把寻常生意做出大动静。前几天,儿子的童年玩伴邀请他来这里相见。于是,此刻,我也站在这里了。
上海甚至世界各地的酒徒,慕名而至,站在小酒铺内或街道边,独自喝,或三两个人丛聚在一起边喝边谈,关于生意、未来与流言。汉英法日,俊颜鲜衣,咄咄逼人的青春,让夜晚的长乐路完全不同于白昼的幽静。他们似乎在宣示:这街道,这座城,这时代,完全属于又一辈新人。如果不是儿子陪伴,我毫无勇气站在这里,像新人们的一个参照。“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欧阳修这两句诗,适合我——一个满头飞雪的人,与少年们,像存在时差的两个国度。我已经不适合再进入酒吧、KTV这些场所和环境,在身体的边防线内,感受日益加剧的暮色——似乎有一个倒计时的钟表,滴答滴答作响,指向什么时间、什么事件?我不知道。
夜色里,我和周围酒徒的酒意酒色,被酒铺和旁边咖啡馆招牌上闪烁的霓虹灯光映照着,灯光时而加强,时而减弱。举着一瓶酒,就似乎多占有一个瓶子的空间,多了几分侵入者的霸气,可以缓解种种懦弱和自闭。酒,“诱惑着一个有需要有欲望的肉体,他便失魂落魄地回到致命的纵情里去”(卡瓦菲斯)。我大抵上总是保持清醒,这意味着肉体和情感的衰败?
一个女孩蹲在路边放声痛哭。大概是失恋了?一种年龄,对应于某一类型的哭声。多年后,她会发现,为失恋而哭还算美好。通过酒,能让失去的生活卷土重来?但也面目全非了吧。像啤酒中的麦芽含量,不再是青青麦田,不再有“春鸠鸣不停”。老板娘给女孩端来一杯热茶,喂她喝,低声说着劝慰的话。
路对面,有一男子在夜色的掩护下,冲着法国梧桐树浇灌起来。周围人毫不在意。那几棵树,的确比周围的树肥壮,应该是酒鬼们的磅礴功劳吧。
一个外国人突然倒下去,酒瓶在地上汩汩喷吐泡沫。大概是个美国人。他朋友蹲在旁边打电话。很快,一辆急救车哑着嗓子急奔而至。两个医生把担架摊在地面。醉酒者拒绝被急救车拉走,大喊:“Shanghai let me down!(上海让我倒下来!)”像一个诗人、一个情人在诵唱咏叹调。
“我写作不是因为我有才华,而是因为我有感情。”这是巴金的话。感情就是才华。小酒铺内外有这么多才华洋溢的人。
小酒铺内部空间狭隘,四壁货架,层层叠叠堆积着来自五湖四海的酒瓶。货架上贴满老板用拍立得抓拍的饮者的照片,许多明星、大腕、模特的脸,杂陈其间,无尊无卑。引领风尚者,也像风,一阵阵吹荡这座城市,然后消失。酒便宜,没有佐酒菜,老板给每人赠送一包爆米花。从我所喝的入门级啤酒,到能让人喝得不省人事的烈性威士忌,每个人都能在这个酒铺找到对应的沉醉和虚无。来得早的人,在酒铺内坐着喝,来得晚的人,在酒铺外的街道上站着喝。长乐路上这一景象,从傍晚开始,延续到日出——那一轮太阳也像红脸醉汉,从长乐路尽头醒来、站起来,俯视这个世界。
公路商店,据说来自一个教授的命名。他肯定是资深酒徒。面对这一小酒铺的招牌,手持酒瓶和老板赠送的爆米花,我也恍惚进入一条公路逶迤穿越的旷野,身心解放,获得了某种依据和必然性。
我喜欢看公路电影。在这种电影类型里,人物的冲突与和解、命运的毁灭与重生,大多发生在公路上,或公路边的酒馆、旅馆、加油站。需要旷野与公路,这冲突、和解、毁灭、重生,才能获得种种的转折和动力。今夜,小酒铺内外的人们,互为一部公路电影的主角与配角?酒精把身体内的动机,像发动机一样发动起来,奔向各自的地平线。许多男女就相识相恋于这酒铺内外。了断情事,则去位于长乐路中段那家名字叫作“不约”的小饭馆。
“约”和“不约”,贯穿所有人的一生。暮年、泥土、草中虫鸣,终将不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