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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陈年喜:皇帝洞记

2017年1月至2020年3月,整整三年时间里,我在贵州绥阳县十二背后旅游区担任文案工作。作为中国最深广的碳酸盐岩沉积区,这片著名的喀斯特地貌世界里,密布了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洞穴,其中的双河洞为目前探明的亚洲第一长洞,石膏洞、山凰洞、天王洞,洞洞有别。作为主要的营销工作内容之一,我曾无数次或一个人或带着游客们探访这片地心世界,追问自然的深远密码,并为它们写下了数千字的解说词,我自认为已经阅尽天下洞窟,但这次的海南昌江皇帝洞之旅,它的雄浑与古老,神秘与丰饶,还是让我再次震撼了。

2021年3月8日,时序已入仲春,昌江大地温热如夏,三角兰、木棉花,这些南方特有的花种竞开斗艳。北国友人发来大雪图片,报告寒冷的消息。北方飘雪,南国艳阳,国土之大,地理之异,令人惊奇。我们一行人从昌江县城驱车向王下乡出发,沿途见峰峦嵯峨,沟壑纵横,悬崖巨渊之间,不时有洞窟闪烁隐现。在远去的荒烟蔓草的岁月里,那里曾是猛兽的欢场,也一定有过命若草芥的流亡之人栖身于此。这片山水地理上,上演过多少命运与凛风酷雨的生死悲欣?

新修的水泥路蜿蜒起伏,像没有尽头的梦境,两旁白墙乌瓦的点点民居随道路地形伸曲婉转。更多的房屋在建设当中。受惠于景区开发,很多人家开办起了农家乐,为游客提供身心歇息。司机告诉我们,有不少年轻人从工厂、建筑工地回来了,参与到景区开发和家乡建设中。一个地方的开发,任何意义都莫过于民生的改善,哪怕仅仅是一群孩子的不再留守,长远来看,它于山于水于人,也是一种加持和修缮。

临近中午,天空更加高远,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虽然丽日当头,但并不燥热,毕竟夏天还远。阵阵微风如棉,起到了调和作用。告别了霸王岭国家森林公园,穿过花海和丛林,就到了位于牙迫村的皇帝洞。

说来惭愧,对于昌江的历史、文化以及地理渊薮,我知道的不多,这是我第一次到海南。关于海南,早先最深的印象来自一本有关琼崖游击队的小说,到了这儿才知道,小说中描写的地方和昌江两地地理相近,相距却很远。资料上显示,昌江“夏商周为扬越之南裔,秦为象郡之外徼,西汉元封元年,置之来县,属儋耳郡辖”。总之,岁月叠叠,世事漫漶,这是一片有着浩远历史和深厚人文的地方。

大家下车,一个巨大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拱形,高度和宽度都不小于二十米,仿佛一张惊愕的嘴巴,在沧桑的岩石组成的峭壁下张开。中午的阳光从洞口射进去,映射到很远。人声汹汹,石壁寂寞,上面并无落尘,这是山风灌吹的结果。往里走,就显得黑暗一些,洞底呈缓缓上坡的趋势。回头看,洞外无限明丽,那是我们每天生活的世界。

往里走,越显得宽敞,其中一处地方,高大宽阔,像一道巨大的廊厅,可供数百人会议。导游介绍,地下土层曾出土过人骨、象骨化石和精巧的石器、铜件,漫漫岁月风尘里,这里发生过什么?这深远巨大的秘密只能留给时间解答了。游人不断加入,大家都很少说话,偶尔发声也是低缓的,有一种警畏之心。生命里,我们渴望寂静,而真正的寂静并非无声,它是洪钟大吕的静穆。此时,时间轰然流过我的生命。

两壁时伸时缩,有的地方异常干燥,有的地方显出湿渍。显然,这个洞穴里多少年前曾出现过洞内河,有几处地段,留下了它们流动过的痕迹。它们从哪里来,又流到了哪里?没有谁知道。一些洞壁经过亿万年流水和岁月风尘的冲刷,凹凸却光滑,近于人的皮肤。

我有过十六年矿山岩石爆破经历,对石头敏感而熟知,皇帝洞内的石头呈现出另一番不同的景象,比如钟乳石。钟乳石又称石钟乳,并不是所有洞穴都会产生石钟乳,它是碳酸盐岩地区洞穴内,在漫长地质历史和特定地质条件下形成的产物,需要上万甚到几十万年生长。有研究显示,它平均每年生长0.13毫米,最快的每年才生长3毫米。因为一些地质条件的变化,一些石钟乳就停止了生长,半途夭折,这反倒让它们产生了一种畸形之美。皇帝洞内石钟乳遍布,堪称以石钟乳为主打的宫殿,这在我见到的洞穴是很少有的。但它们显然受到了地质条件变化的影响,像一个浩大的烂尾工程,显得千奇百怪,有的像蘑菇,有的像某些动物,甚至有一处,上面布满了精美的花纹。这些正是一处独特地质嬗变的另类图库。

有一处洞顶,竟出现了天然八卦图形,仿佛刚刚有人在此打坐、入定,显神穆不测之气。离此不远处,一个极为宽敞的地方,石笋无数,脱洒如罗汉,俏巧似少女,让人生此情应是天上有的感慨。对于秘不可测的自然,我们还有多少未知之境?

在洞壁一处的基脚,我发现了一字排开的十几个石坑,它们大大小小,形状统一,都有一个窄窄的口,这显然是埋锅造饭的灶基。那一个个窄口,一定是添柴的灶门。从数量判断,这里曾聚集生活过一个规模不小的群体。我联想到了洞名——黄帝洞,遥远历史的内容只能想象了。

尽头处,阳光陡现,原来是一个出口,攀上人工栈道是一方平台,从地理条件上,这里倒是适宜人类聚兵养晦。我仔细观察,遗憾没有发现人群生活过的痕迹。或许,痕迹已被时间磨蚀尽了。

皇帝洞并不孤独,附近还有它的姐妹,混雅岭南面的信冲洞、七叉岔地的母娘洞、钱铁村的钱铁洞,还有地下仙洞。仅听名字就充满了意义和诱惑,站在这里无法看到它们,它们隐在时间的重雾深霭里,高耸在一方民情愿景的云端高处,揭开它们,那是下一次探寻的内容了。

南尧河横亘于洞前的山脚,莽苍平阔,不知所来,不见所终,河面有人垂钓,有人行舟,江边的木棉花开出了火焰的形状。

河谷除了茂盛的树木,也生许多竹子,粗细可握,高有十米,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一些矮小植物,个个绿得精怪,地上也不见腐叶枯草,仿佛都是活了万年的精灵。

从皇帝洞巨大的入口进再由入口出,历时两个小时。整个路径基本进为上行,出为下行,九曲十弯,一步一景,实在难以用言语穷尽内心的感受。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下洞来,突然想起宋人林景熙的《游九锁山·洞霄宫》:

洞天有别云,福地无凡土。

嘉名此兼擅,灵气适专聚。

峰峦互重掩,云雾自吞吐。

飘然乘泠风,一瓣谒环宇。

……

我不知道关山阻塞的一千多年前,林景熙是否来过昌江,来过皇帝洞,但这首诗分明像是为皇帝洞写的。我悄悄在心里吟诵起来。

公路边,一些摊位在卖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在一个宽敞些的场地,有一台石碾十分完好,碾盘因为石磙的长年碾压,已经凹陷于四周的边沿部分。盘上的碾齿细密、均匀,由盘心呈放射状扩散向四周;碾磙细润光滑,两端刻以盛放的莲花,簇拥的莲芯,正是碾杠的穿插孔。可以想见,推碾的人围着碾道转圈时,两朵莲茶摇曳于寂途,或许能为枯燥苦涩的劳作添一些想象和色彩吧。如今,它已被弃用,在这里无声地向到来者诉说着民生沧桑的历史。

诗人汗漫有几行诗:“早春二月里徒步北上的少年/……九百里添一件毛衣,三十里学一种方言/七十里爱一个少女。”把这些诗句用在漫漫昌江山水地理之行,也颇适宜。

拉拉杂杂记下这些,这是我2021年3月8日半天的历程,大概可以称为一群人的寻踪记。如果你有兴趣,独自而行,那又是另一番情形和情趣了。如果我们被生活用旧的生命偶尔有旁逸斜出的新意,这样的历程就是!

【陈年喜,作家,现居陕西丹凤。主要著作有诗集《炸裂志》,非虚构作品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微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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