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口美兰国际机场上大巴,略微拐弯之后,后视镜将城市扔在身后,潜入绿树与山石构成的远景之中。这是海南西线,我们将往陌生的山脉、河流、海洋以及熟悉的星空进发。三月的海南,还是热了。我从海对面来,温热的海风和湿气还停留在我的外套上。海南脱下了它。记得某年,在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徐闻,我住在海边的别墅。夜色淹没大海,开往海口的渡船已经从对面回来,它停在码头上,任由海浪拍打着,像是耕作一天的农人,躺在摇椅上,海浪都是它绕膝的儿女。海上漆黑一片,对面的灯火亮起。那是一幅神奇的画面,灯光点在海面上,构成一条窄而长的光带。常识告诉我们,那里有岛,我们看到的不过是海口的灯光。如果我们忘记城市,甚至假设城市并不存在,那光带想必是大自然的奇迹。理智有效地遏制了想象,真实的城市让海上的光带成为不值得夸耀与赞叹的庸常之物。尽管如此,我依然坐在阳台上,看着身边的大叶榕,喝了三罐啤酒。我爱这光,这夜色中的海面。这平静的海面下,巨鲸歌唱,鲨鱼游泳,世间众多的性灵在这平静中独自生长。作为一个凡人,怎么可以轻视大海?
大巴行驶在高速公路。路边的椰子树让我想起斯特劳斯的名著《忧郁的热带》,海南岛可曾忧郁?应该是有过的,在并不遥远的古代,在岭南之南,这曾经的流放之地,苏东坡不会忘记它。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我是熟悉的,我出生在黄州下属的浠水,散花洲刻录了我童年复杂而美好的记忆。那片宽阔的平原斜靠在长江边上。江水缓流,终将入海。至于惠州,离我生活的中山不远,罗浮山我是去过的。苏东坡照例为它写下过句子:“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东坡这首诗可能并不真诚,他怎么可能喜欢岭南?长作岭南人不过是苦中作乐的自勉之语罢了。儋州我没有去过,此行的目的地也并非儋州,离儋州却也不远。在海南的大巴上,在沿海高速公路上,我有理由渴望看到大海。三个小时的车程,大海被杂树覆盖,山石拼命遮掩着它。我想起了一个句子:海南岛像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它私藏了整个太平洋。日头斜下,我们终于进入了昌江县。穿过开元度假村大堂,拾级而下,在野菠萝和众多热带植物的注视下,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人闻到了略显燥热的海腥味儿。天色迷蒙,蓝色的海面与云彩连成一片,灰蓝而洁净。诗人于坚有句“只有大海苍茫如幕”,他写的必定是这个时刻。海面已不清晰,涛声却更动人,它单调的节奏显示着宇宙恒定的力。
晨起,微凉,海风照旧。棋子湾再次醒来。野菠萝和仙人掌占领了海岸,栈道沿着海岸铺展开来。棋子湾的海滩怪石嶙峋,间或有沙滩,更多的却是大小不一的石头。或大如危楼,或小若棋子。这样的地方必然是有故事的,传说中有仙人在此下棋,天地如棋盘,海滩上满是棋子。这样的故事并不鲜见,几乎每个景点都有,我并不为此打动。我喜欢这个海滩。我去过一些海滩,也见过一些风景。海风吹拂,孩子们在沙滩上奔跑,遮阳伞下满是幸福的人。太平静了,大海如同被驯服的怪兽,马戏团中的老虎。这样的海让人心疼。在棋子湾,大海拥有它自由的天性。海浪从太平洋深处奔涌而来,它们用起落的身姿告诉礁石,我来了,我将用我应有的方式爱你。把海浪击碎,卷起千堆雪,这才是大海应有的爱,猛烈而深沉。从海岸出来,穿过一片雨林,同行的朋友告诉我们,你们大概难以想象,这里原本是一片沙漠。这的确是太意外的消息。本地的朋友说,他小时候,总是在傍晚出海打鱼,白天沙子太烫了,难以穿越。随后,在植树娘子军纪念馆,我们看到了详细的介绍。流沙、女子、树,这三个关键词勾连在一起,组成难以想象的画面。纪念馆的墙上有植树娘子军的照片,我仔细看了一遍,想起了海边的树。海风咸湿,并不适宜植物生长,能够在海边生长的植物,都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这些女子,恰似那些坚韧的植物,将根须扎进流沙之中,她们头上的草帽长成茂密的树冠。
从海边进入深山,我们要去探访著名的黎乡。尽管我有一些旅行经验,我还是低估了昌江的深山之深。我曾从成都乘车进入九寨沟深处,一路惊险至今记忆犹新。昌江的深山与九寨沟不同。小巴在热带雨林中穿行,行至窄处,仅供一辆小巴通行。眼前,只有狭窄的道路,视野之内,长处不过二三十米,其余的路被热带雨林层层叠叠地隐藏。我想听到猿啼。这显然不过是美好的想象,三十余只长臂猿分为五个族群,分布在霸王岭的群山之中,我们没有得见的福分。想象一下,就在你进入的深山之中,可能有一双通灵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你,让你感受到造物的美妙,这就够了。两个小时的车程,并不算远,却也足够摆脱尘嚣,进入僻静。当我们的视野变得开阔,沿路出现草棚、菜地等人类活动的痕迹,黎乡慢慢向我们靠近。等我们看到巨石上刻着的“王下乡”三个字,“中国第一黎乡”到了。在四围的群山中,一个小镇露出它天真的面目。小镇的街道两旁种了瘦高的树,尚无新叶,看起来淳朴单纯。王下乡年轻的书记指着这些不起眼的树,轻声说,这些都是海南黄花梨,从山上移植下来的。一听到“海南黄花梨”这几个字,这些树顿时发出光来,众人的眼神恨不得穿透厚厚的表层,进入它黄金般的核心处。群山中的王下乡,天然中有了淡淡的现代气息。这不是容易的事。王下乡人不多,不过三千四百余人,百分之九十九为黎族。村与村被山阻隔,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如果在以前,定是要翻过一道道的山梁才能抵达。我猜想,除了婚嫁,恐怕他们很少走出村寨。如今,道路通畅,也是要花点时间的。
“中国第一黎乡”王下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牙迫村的皇帝洞和洪水村的船型茅草屋群落。皇帝洞位于半山腰处,并不大,也说不上幽深。洞里几无陈设,保持了原始的面貌。传说这是远古黎王的住处。在洞内,摆设了几处香火案台,香火在黑暗处,只见点点细小的红光,鼻子嗅出深处散漫出来的淡雅香味。洞内有一个巨大的石柱,石柱的缝隙处,有人塞了硬币和纸钞。这些都在暗示,这是黎人祭祀先人之处。从洞口往内,至穷尽处,折转的铁质楼梯依岩壁而立。往上,出洞口,身已在山岭高处,对面的山岩危耸峭立,沟壑在低处,杂树生花,视野也一时开阔起来。再加上凉风徐来,说是心旷神怡那是不为过的。再上,还有一个更大的洞穴,吸引着人往更高处寻找。洪水村和皇帝洞自是不同。洞在半山腰,村在山间平缓处。村外的稻田绿意葱茏,田边有不少高大的椰子树。说到椰子树,也是奇异。据说,在中国只有海南岛的椰树能结椰果,广东离海南并不远,气候也差别不大,椰果却长不出来。看来,椰果倒也是个纯情的汉子,独恋着海南的热土。今天的洪水村已相当现代化,端的是“绿水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房子修建得也很是漂亮,颇有现代化新农村的面目。村广场边上的茅草屋却在默默诉说着历史。茅草屋狭窄、低矮。墙用竹子做筋骨,糊上黄泥土,屋顶铺着茅草,简陋的搭盖起来。这些茅草屋,也是黎人祖先艰难生活的证据。
昌江号称“中国木棉之乡”,三月去昌江,不看看木棉,如入宝山而空手归。昌江看木棉最著名的是七叉镇,代表观景点有两个:宝山梯田木棉观景台,昌化江畔尼下木棉观景台。木棉不像椰子,它和气一些,不少省份都有种植。比如广东,也是喜欢种木棉的。我们小区里种了不少木棉,每到花开,孩子们都很高兴,捡木棉花是他们每年的例行活动。我儿子捡了木棉花回来,很是珍惜,认认真真晒干,要么让我给他煲木棉花鲫鱼汤。昌江的木棉更多些,近乎随处可见。木棉一成片,那就更好看了,火烈烈地在空中烧起来,炫彩的晚霞一般。和多数花不同,木棉高大,开得热烈,没有一点攀附娇弱的样子。舒婷在名作《致橡树》中写道:“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我想,多数北方人知道木棉,怕是和舒婷的这首诗有莫大的关系。真实的木棉到底什么样子,见过的恐怕不多。我读书时,看到舒婷的这首诗,很是不解。木棉也不高大,何以有树的形象?想必大家猜到了,我把舒婷的木棉理解成了江汉平原的棉花,那自然和树扯不上关系。北方的朋友们,你们要看木棉,不妨阳春三月下昌江。山海之间,木棉红灿,多好。
最后说说昌江的美食。海南的羊很出名的,众所周知的有东山羊。对吃货来说,东山羊和宁夏滩羊是同样不可忽视的高峰存在。去海南之前,我对东山羊抱有巨大的期待。我想,东山羊、文昌鸡、加积鸭、和乐蟹必须给整上。到了海南,我才知道,我想多了。这些都是太难得的食材。幸运的是昌江带来了惊喜,当一盘白切乌烈乳羊摆在桌上时,它低调的样子让我略有怀疑。一口下去,不得不说它满足了我对羊的所有想象。借用苏东坡的诗句来表达,那便是:日食乌烈羊一盘,不辞长作昌江人。有山海美景,有丰饶物产,上苍待昌江如此,足矣。
【马拉,作家,现居广东中山。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小说集《葬礼上的陌生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