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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庞白:老胡,你好

一阵风吹过,乌桕树细碎的花像小雨一样落了下来。老胡的脸上显出幼稚的笑容,他仰着脸傻傻地笑着。乌桕树细细的白白的碎花落在他脸上、眼镜上和伸出来的粗糙的手掌上。老胡是个理想主义者,同时又是冒险主义者,这让他的生活充满激情。

读高中的时候,老胡是县一中文学社社长。那个时候全国几乎每个学校都有若干个文学社,老胡领导的那个文学社是我们县最红火的。县一中文学社美女如云,高手如林,老胡身材矮小,面相又不俊俏,但他是社长。他带领着一帮激扬文字的兄弟姐妹办刊物,组织活动,和其他学校的文学社交流经验,知名度在我们县的学生里不亚于他们的校长。写文章不是老胡的长项,他更擅长写字和画画。他住的房子里到处是他的字画,虽然不能说有多高明,但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写字和画画在学校里没有文学社的活动那么风生水起,于是老胡就组织文学社去了。老胡当然没考上大学,那个年代在高中里搞文学社搞得厉害的学生没有几个能考上大学。

老胡在工人文化宫出现,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老胡说,她一定要嫁。

我问,是她?

老胡说,是。

她是老胡的高中同学陈。陈跟老胡有些年头了。她是伴陪着老胡高低沉浮的女人。但是老胡最喜欢的人不是陈。在我看来,陈在老胡喜欢的女人里,最乐观也只排在第三位。

老胡最喜欢的女人是比她大一岁的王。王现在和他的美籍华人老公生活在美国西海岸某个小岛上,每天过着钓鱼、卖鱼的日子。王的老公比王大十八岁,是个肤色铜黑、憨厚少言的中年男人。王和她老公去美国之前曾经在北海请我和老胡喝早茶。我们祝她生活美满幸福。王在美国的生活我们无从知晓,但是去美国的头两年,王和老胡的联系之频繁的和相处之缠绵我是知道的。王去美国后,第二年回国探亲的时候,我还陪他们去了几天广州。从广州回来后,老胡对我说,以后就是相隔天涯了。老胡的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以前却一直理解不透。直到年近中年,我才发现对一些要到中年才明白的道理,老胡在青春期前就弄清楚了。

老胡喜欢的第二个女人,我不喜欢,很不喜欢。当然我不喜欢并不妨碍老胡喜欢。那是一个只会花钱的轻薄女孩。有一段时间,她天天拉着老胡和我去看电影,去吃糖水和烧烤……我整不明白她的小肚子怎么装得下那么多,也不知道老胡喜欢她什么。那个女孩在和老胡玩的同时,还和若干个男孩玩。在一个深夜,那个女孩和另外两个男孩一起,几个人共乘一辆铃木摩托车,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车速从钦州飞奔北海,由于车速太快,在二级公路上和一辆超载货车撞了个正着。骑车的和坐在最后面的男孩当场陈尸荒野,命归黄泉,夹在两个男孩中间的那女孩和另一个男孩祖坟冒青烟,万幸保命,但是也一个断了左脚,一个断了右脚。我有一次回合浦,曾在廉州街见到那个女孩。她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跟在一个摆钟表修理摊的男人后面,一拐一拐地走着。我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前去打招呼。愿她以后的生活平安幸福。

陈是王去美国之后才和老胡热络起来的。那时我们三个人都在北海。陈在南珠市场开了一个成衣店。老胡仍在那家四川人开的,只有三个人的房地产公司当副总。我在海运公司上班。有闲钱却百无聊赖的老胡天天抱着砖头般大小的大哥大,满街拉皮条做“九八佬”。从南珠市场经过的时候,老胡有时会到陈的店里坐坐,说说话。聊着聊着,两个人就好上了。

老胡和陈好上的时候,“事业”正在转型。那个时候北海房地产热潮好像一瞬间就退下去了,隔三岔五听到有房地产老板跳楼、携巨款逃跑的消息。可以说,老胡和陈好上的时候,老胡已经开始吃老本了。就是在那个时候,老胡经过考察市场,决定回老家租虾塘养虾。老胡在农村老家租了四十亩靠海的虾塘,位置特别好,离海不到一公里,往东十公里是合浦县城廉州街,往西十五公里是北海市区。每天涨潮的时候,拉开闸门就可以引海水灌进虾塘。虾塘里的水一天一换,既干净又肥沃。放进去的虾苗,总能比人家早十天八天收。老胡看守虾塘的木房子搭在虾塘的大堤上,四根粗大木桩一头横着捅进大堤的淤泥中,一头伸到虾塘上方。四根大木桩上齐刷刷铺上杉木板,整齐的杉木板就成木地板了。老胡请人在这些杉木上一字排开做成三间老东北款的木头房子。其中一间是卧室兼书房,一间是会客厅,一间是贮料室。老胡甚至还在卧室里做了一个书架和一张隋圆形小书桌。书籍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周末的时候,我们一帮同学、朋友到老胡的虾塘做客,打麻将、看书、写字、烧虾、烤鱼、聊天,爱干啥干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如果自己也有四十亩虾塘就好了,可以天天守着虾塘,在木头房子里睡觉、看书、养虾,过不用翻日历牌的半隐居生活,让日子渐渐老去。

有时去老胡的虾塘玩时,我们会碰到探望老胡的陈。他俩住在卧室,我们横七竖八睡在会客厅的木板上。陈是一个安静的姑娘,有时我们因为半天听不到她说话都忽视了她的存在。她当然存在,还常常为我们煮粥炒菜。总体而言,陈虽然不漂亮,却是朋友们比较认可的一个女人。

后来有一段日子,我没怎么去老胡的虾塘玩了。那段时间,我在海岸电台上班,三班倒,人整天昏昏沉沉的。下班之后,我几乎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睡觉了。因为睡觉没有规律,我很快就从一百五十斤瘦到了一百三十斤。同事们都恭喜我减肥成功了。

也是那个时候,陈来找我。她从来没有单独找过我。虽然她是我和老胡的好朋友,但是我们玩的时候都是三个人一起。她问我,见过老胡吗?我说,他不是在虾塘吗?陈说,呼了他一星期都不回复。我想了想,好像自己也有个把星期没和老胡联系了。有时上夜班无聊的时候,用单位电话呼过他,没见回复,也不太在意。两个男人联系不上,太正常了。但是陈呼他竟然不回复,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对头。老胡对陈情有独钟,虽然属于百分之百落花有情而流水无情的范畴,但对陈的呼唤没有反应,没有道理。我于是和陈到宿舍附近小卖部,用公共电话连续呼了老胡若干次,真的没有回音。第二天,我找到老胡的弟弟询问,他也不知道老胡哪去了。直到第五天,我弟弟来北海看我才知道,老胡被算计了,被关了,被打了,逃跑了。

他到了柳州、南宁、桂林、广州、汕头、上海……

传说,两年多里老胡一直在逃跑。在老胡逃跑流落的上千个日夜里,陈搬到了老胡家里住。她的行动决绝得像一个女英雄,从容迈步,毅然走上刑场。父母的反对和同学、朋友的嘲讽,如同浓雾笼罩着她生活的空间,至今不散。随着时间这个无聊的老头从疯狂走向沉静的过程中,笼罩在陈头上那浓雾,现在是黑的、白的还是灰的,我无从知晓。我也有五年没有见过她了。

最近一次见到陈,是从北海去廉州赴同学婚宴的途中。我最后一个跑上快班车,坐到空位时才发现挨着坐的是陈。她低着头,细瘦的手指搓拧着花格子衬衫的袖子口。衣袖的布似乎是由于过度的搓拧而接近破烂。她什么时候喜欢上搓拧衣袖了?以前的陈不是这样的,没事的时候坐着,全身上下一动不动,像个入定的尼姑。没有特点是陈最大的特点。如果一定要用文雅一些的字眼来形容,那就是文静吧。搓拧衣袖在我看来,是内心有想法急于表达,但又暂时表达不出来的反映。我估计是因为陈见到我,有些不知所措。

与陈的那次相遇,距离和老胡2001年秋在北海工人文化宫相见的时间,已过去了两年。也就是说,老胡又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两年了。这两年里,老胡和陈生了一个男孩,男孩快两岁了。男孩由他的外婆带着,而陈这时也已搬离老胡家。老胡和陈是不是已经离婚,或者说他们是否登记过结婚,我至今也不清楚。几乎所有同学碰到我都问过我相同的问题,即老胡结婚了吗或者老胡离婚了吗?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老胡失踪之后,我曾多次到他家探望他的父母,每次见到两个老人,他们总是泪眼愁眉,就算想知道老胡的情况我也不好打听啊。不过,他们是不是正式、合法,重要吗?他们有他们生活的理由,有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们按自己面临的现实去过日子。有时我想,等到我们都老了的时候,如果和老胡能重新相遇,他肯定会向我讲一讲他的事情。

一路上我和陈的话不多,有限的几句话也只是围绕小孩而已。临下车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让我一直忘记不了的话:有些事,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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