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塞尔海牙席凡宁根
THALYS Plus高速火车
当地时间2041年9月18日00:32
疲惫至极的泽维尔带上助眠眼罩,耳机中传出微弱的静噪,像是在数万英尺高空中飞翔,俯瞰着世间万物。
半梦半醒间,他看到远远的有黑色烟雾升起,在空中变换形状,像是鸟群,却在日光下折射着金属光泽。那是末日无人机群,从偏远的隐秘角落,一个被伪装成丘陵的无人工厂里,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它们以太阳能为食物,夜晚栖息在山野,程序驱动它们模仿鸟类的队形与飞行路线,躲避卫星与雷达的监测。集结成群时涌现出某种仿生智能,离散状态时又是忠贞不二的杀人武器。比起鸟群来,更像是蜜蜂或者白蚁这类社会性动物。
无人机群如癌细胞般增殖,变成一团具有压迫感的庞然大物,朝着泽维尔吞噬过来。他躲闪不及,竟被卷入其中,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跟随这崭新的恐怖造物降落人间,展开计算精密的杀戮计划。
会议大厅、豪华客房、高尔夫球场、游轮、加长豪车、银行VIP室……这些充满了金钱味道与身份标签的场所,此刻竟然变得如此公平,迎接死神的降临。看着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智能子弹击穿他们的胸腔或头颅,血花盛大绽放。泽维尔领悟到,也许只有最残忍的事物才会对每个人一视同仁。
频密的死亡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泽维尔背过身,想逃避这一切,却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像极了妹妹多年前的模样,仿佛时间从未流逝。
泽维尔拼尽全力,想要穿过无人机群,去抓住妹妹的手,让她回过脸来。那些黑色鸟儿疯狂地朝他扑来,撞击他的身体,如同一股罡风阻止他向前迈开半步。锋利的旋翼边缘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黑而黏稠的石油。
妹妹的身影越来越远,眼看就要消失了。泽维尔大叫一声,惊醒过来,眼前却是罗宾关切的脸。
“噩梦?”
“嗯……”泽维尔神情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你梦里喊的露西娅,是你妹妹吧?”
泽维尔扭头望向车窗外的黑夜,心如刀绞。
“我记得她……她有一双很美的蓝眼睛。”罗宾淡淡说道。
“你见过她?”泽维尔猛地抓住罗宾的手。
罗宾把手抽出来。她当然见过露西娅。泽维尔午夜梦醒时凝视的老照片,四处散发的动态视频寻人启事,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令人难忘。
她决定撒一个谎,出于无法解释的缘由。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愧疚,也许是觉得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不应该再剥夺一个人最后的希望。
“露西娅很好。等这些破事儿都过去了,我帮你找到她。”
泽维尔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泛红,身体因为用力微微颤抖。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忍不住崩溃痛哭。
罗宾想要安慰这个男人,双手却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落下,像是遇见了生平从未曾触及过的技术难题。
一个小时后,两人来到席凡宁根的安全屋。
马克·卢梭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端坐在黑暗中,像野兽或者精神失常的疯子,须发凌乱却目光炯炯。他在迎接罗宾与泽维尔的到来。
“死了多少人了?”马克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得意。
“你为什么在乎?”泽维尔反问。
“我不在乎,算法在乎。”
“算法?”罗宾瞪着马克,“是偷钱包的算法,还是杀人的算法?”
马克转向罗宾,露出怪异的微笑:“我很抱歉征用了你的财产,但那也并不属于你,不是吗?就当是买了赎罪券吧。”
“你才是需要赎罪的人!”泽维尔一拳砸在桌上。
“是的,我需要赎罪。你们俩,那些自以为是的加速主义者,全人类,我们都需要赎罪。时候到了。”
“等等,”罗宾捕捉到一个词,“你是说加速主义者,这就是你杀人的标准?”
“哈。你们的反恐AI只能看到被量化的人,打在他们身上的各种数据标签:年龄、收入、职位、种族、性取向、公司市值……却看不到更深层的联系。他们拥有共同的信念——相信不断加速的技术变革能够解决这世间一切问题,哪怕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比如?”泽维尔冷冷看着马克。
“比如,我们总是寄望于用越来越强大的算力来暴力解决问题,却从来不关心GPT[即生成式预训练(Generative Pre-Training)]会产生多少额外的碳排放。人类文明就像一辆开往悬崖边缘的车子,加速主义者不断踩油门,结果就是大规模自杀……”马克做出一个夸张的爆炸手势。
“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温室效应狗屎吧?”罗宾故意激怒他,“所以你用制造更多爆炸的方式来惩罚人类?听起来可不怎么环保呢。”
马克收了笑,往后一靠,斜睨着眼睛,轻声说:“你会看见的。”
泽维尔知道现在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为了得到更多信息,只能攻击马克的软肋,他决定采用罗宾建议的方案。
“马克,安娜和吕克的事情我很遗憾……”
“别!”马克突然弹了起来,怒目而视,“不许你提他们的名字!”
“你不能将一场意外归罪到全人类的头上……”
“谁说那是一场意外?”马克的情绪像火山喷发到达顶点,胸口猛烈起伏,“是该死的PG&E线路老化才引发了山火,但是没有人会承认。政府、公司、媒体甚至是公众……所有人都把责任推给大自然,就好像人类不是自然的一部分,就好像我们只是气候异常的受害者,而不是始作俑者。太愚蠢了……”
泽维尔和罗宾对视了一眼,起身离开。
“马克,你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我们一会儿回来。”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孤独的暴君。马克·卢梭轻轻啜泣。灯光开始不规律地闪烁,马克抬起头,一脸迷惑。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黑暗中亮起两点幽幽的蓝火,由远及近,竟然像是两个飘在空中的人形,面容逐渐清晰,竟然是他死去的妻儿。
“安娜?吕克?真的是你们吗?”马克半张着嘴,脸被火光映成蓝色,分不清是惊还是喜,“还只是他们给我用药后的幻觉?”
“总不是什么量子幽灵,当然是我们。马克,你还是老样子。”确实是安娜说话的口气和神态。
“爸爸……”男孩怯怯地叫了一声,像是做了什么错事,“我好想你。”
“吕克!”马克试图起身去接近妻儿,却发现自己被拘束在椅子上,只能在有限范围内活动。他骂了一句,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我也好想你们……要是当时我陪你们去就好了……”
“马克,别责怪自己。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我真的希望你能挺过来。”
“我很好,安娜。我们很快就会团聚了,很快。”
“爸爸,为什么你要杀死那些人?”吕克犹豫着提问。
“因为他们正在毁掉整个地球。你不是最喜欢动物和大自然吗?我要把地球还给它本来的居民们。”
“可是……杀掉那些人就能阻止地球被毁掉吗?”
“吕克,我的儿子,那只是计划的一部分。等到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被杀掉,会触发最后一步……”
“能告诉我吗?我好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吕克哀求着父亲。
马克的神色突然变得警觉。此时在隔壁房间监控着一切的罗宾和泽维尔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两个从安娜和吕克生前残留网络数据重建起来的全息形象,能够让饱受折磨的马克心生幻觉吗?还是说,他早就看穿了一切,只是配合着演一出戏,以满足对妻儿的思念之情。
EC3同步的全球数据显示,末日无人机的杀人节奏正在放缓。为了保护生命,警方不得不用反恐AI画了一个大圈,将所有与受害者有类似特征的对象都纳入保护范围。这种无限扩大化的策略必然导致警力资源的浪费。讽刺的是,许多名流纷纷要求警方的特殊照顾。他们坚信凭借自己的财富、名声及影响力,必然是无人机的下一个暗杀目标。
“吕克,还记得你来研究所里玩时,我给你讲的故事吗?”马克眨眨眼。
“坏了,他起疑心了。”泽维尔嗓子发干。
“改变策略。”罗宾迅速敲击键盘,索引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的资料。
“爸爸,我记得普朗克的雕像,你说他是量子理论的开创者。当今世界所有量子技术的应用都源于他一百四十年前提出的大胆假设。”吕克乖巧地回答。
“马克,也许现在不是上课的好时候……”安娜说。
“不!我跟你讲的是旁边的那尊雕像,圣·芭芭拉。她因为坚持对基督的信仰,被异教徒的父亲出卖并杀死。不管是普朗克还是圣·芭芭拉的故事,都与信念的力量有关。只有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们才能够改变世界,创造未来。哪怕是听上去再荒诞不经的预言,都有可能成真。”
“爸爸……我不明白。”
“安娜、吕克,我爱你们,非常爱。但是,是时候道别了。”马克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淌下。他开始吟诵起奇怪的诗句:“……金色火焰从天而降,天生高贵者受突发事件打击,人类大屠杀,夺走当权者的外甥,绅士虽逃命但最终仍难免一死……”
“马克,我还想跟你多说会儿话,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娜面露哀伤,怀抱着儿子吕克,神情同样惹人怜爱。
“别再试探我了,你们这些魔鬼!快从我眼前消失吧!”马克抬高音量,声音发颤,“我会在另一边见到我真正的……”
他牙关紧闭,狠命咬碎了一颗牙齿,释放出藏在其中的神经毒素。只用了十微秒,这些神经毒素便传递到控制呼吸与心跳的中枢神经。马克头一歪,倒在拘束椅上,不给急救人员任何抢救的机会。
安娜和吕克的幽灵渐行飘远,遁入黑暗。
罗宾惊骇之余深感不解:“他早就看穿了,却还这么配合?”
泽维尔低声说:“也许他只是太想念家人了……最后那几句话什么意思?”
“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罗宾搜索着网络信息,“看来法国人有扮演先知的传统,听起来倒挺像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李之前告诉她的另一件事,“等等!金色火焰从天而降?也许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算法的最后一个步骤……”
“什么?”
EC3的情报显示,全球的末日无人机都停止了攻击,开始全面撤退。
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已经被划掉,那是发明算法之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