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始》
我在阳台上看绿植的时候
我父亲颤颤悠悠挑着水桶
走进了1984年盛夏的菜园
我站在一株披头散发的酒瓶兰后面
透过纱窗,朝阳光射过来的方向看
一日之始,始于一叶障目
我脑海里幸存着广阔的江汉平原和
逶迤的大洪山、荆山、仙女山
万千草木在黏稠的晨风中欢欣鼓舞
我父亲泼出去的水被他脚下的泥土全部吸收
我为浮现在脑海中的这一幕而感动
仿佛只要我还能坚守着眼前
这样的视角,就不会受困于身边的杂草
就能像我父亲那样
在死去多年以后依然活得清晰明白
《止水》
没有比一个人坐在空旷的
屋子里烫脚更孤独的事了
当你终于又一次回到夜晚
倦怠地坐在一盆热水前
双脚探向空虚,没有比此时的
松弛更让人感觉无助
最微弱的水花在最寂静的夜里喧哗
你每动弹一下仿佛就能听见
遥远的回声:那是在另外的
夜晚,户外群星闪烁,室内
争吵不止,后来你们达成一致
同时把脚伸进木盆,六只脚
各守一方水域,又悄悄地
探入对方的领地,在四溅的
水花中结束了欢乐的一日
那也是在另外一个晚上,你和她
面对面坐在木盆前,不厌其烦地
用光滑的脚趾抓挠彼此
脉脉温情如同繁星安慰着夜空
而此时是今夕何夕?你孤身
眯眼坐在这里等候一盆热水
慢慢变冷,浮在水面上的
是安静的涟漪,一幕幕偷生者的
奇异往事附着在散去的热浪中
《仲秋絮语》
我的清晨决定了我的晚景
当我不疾不徐,端着一只满盈的茶杯
挨你坐下,听你谈论种种烦心事
我的沉默意味着
我不能给你更多。生活不是建议的
结果,生活是面向蛛网
穿过去,并将一根根蛛丝理顺
我在清晨保持着先看绿植的习惯
阳台被封在屋子里,但草木仍会颤抖
感应着户外的朝阳和风气
我已经老了,但并不彻底
你看那些树叶子,那些凭借
某种意志而活着的无谓的生命
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就能发现
它们的无畏,如果有一阵风
你还会看见它们莫名的欢喜
《厨余论》
我时常是在走进厨房之后
才想起自己是个诗人
拉开冰箱,或打开塞满干货的橱柜
我脸上浮现只有自己才能
感觉到的笑意。这笑意遗传
自我的母亲,但早已从她脸上消逝了
即便她还活着,也万万不会想到
她的小儿子会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诗人?诗歌是什么东西?
我在永远都显得逼仄的厨房里打转
寻找食物与食物之间的联系
其实是陆地与海洋、山川与河流
当然,更是我与你之间的关系
我深知,最高明的厨师有能力
调动他所有的味觉、嗅觉和视觉神经
甚至他的听觉系统也要服膺于锅铲
碟盘,以及油与水的碰撞和交汇
让食物与食物之间达到喜相逢的效果
我容易吗?妈妈,当你
在我背后的照片里笑着看我时
我正将版纳的松茸与渤海的海参
还有金华的火腿处理干净,妈妈
我知道你活着时所见甚少
我这就带你去看日常生活中的奇迹
《母亲在吃头痛粉》
一个初春的恍惚的午后
我在灌满阳光的阳台上闲坐
突然想看看母亲生前在干什么
她不是在铡猪草,也没有
生火做饭,洗衣服或晾衣服
她正在安静地撕一个小纸袋
纸袋外面印着一个人捂着头
纸袋里面有一包白色的粉末
母亲,哦,此时应该是妈妈
熟练地仰起头将粉末朝嘴里送
那里也是阳光普照
可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有多苦
《致甲方》
不要做被灾难激活的人因为
灾难就像一顶风雨中的帐篷
就像你穿着雨衣走出帐篷
拿一支逐渐暗淡的电筒照射
那无望的夜空:地上没有的
天上也不会有。不要心存
侥幸,你从命运那里领受到的
不过是你应得的,余下的部分
尚需另外一份合同,更苛刻
回旋的空间比帐篷还小,直至
最后的那份再无余地可供周旋
不要讨价还价了
计算器越来越先进,精确
但生活的成本也会越来越高昂
你已经押下所剩无几的岁月
剩下的每一天都是心血来潮
不必感动,也不用沮丧
在电筒彻底熄灭前,请
把那团橘黄的弱光转向
那张被风雨洇过的纸
请记住:签名的人将获得解脱
却从来不曾获救,从来不曾
《晃动的树梢》
士兵在战争间隙回老家
帮妇人割麦子
倒伏的麦地上
三个毛孩子在打滚
一把铜水壶在麦田尽头等候
夜幕降临,夜幕降临了
士兵抱着渐渐冷却的枪管
在战壕中就着月光给母亲写信:
“我至少少向您索要了一个吻……”
年轻的士兵将信叠放进衣兜
抬头呆望着满天繁星
不远处,树梢在轻晃
我们总是在镜头摇向树梢的时候
才意识到爱的苍茫与局促
黑暗中也有蓝天和白云啊
那是更深的蓝,更白的云
黑暗中总有一双眼睛
在彻底阖上前为树梢送行
树梢在天上围观树兜
摇晃的树梢一点一点
褪下绿,褪尽绿
彻底退出了这片森林
《林中闪电》
哪里都去不了的时候我选择
往回走,如果脚力足够
我甚至可以走回到1994年
夏天的芦芽山——
在阳光也无法穿透的密林深处
闪电仍在记忆中追赶我
一道又一道闪电,在我们身后
无声地抽打着云杉和油松,而惊雷
盘踞头顶,在我们看不见的树冠上来回滚
年轻真好,但那时候的年轻人意识不到
我们只是一味地贪恋着落叶的松软
在上面弹跳、欢呼,并不知晓
这些危险的举动会带来什么
当我们从丛林深处奔涌而出
骤雨停歇,太阳破云而出
我记得临别时曾经回过头去
但是闪电已经放弃了对我们的追逐
那些一度被闪电划亮过的面孔
如今都已经暗淡了,如同
那一棵棵你推我搡的阔叶树针叶树
离开森林之后就沦为了柴火
《越背越重的包》
同一只双肩包
为什么一次比一次感觉沉
为了弄清楚
包里面有无多出来的什物
我常常在出门前仔细清理
不过是些固定的洗漱用具
茶包、香烟、充电器以及
几件换洗的衬衫,还有
一两本书和一两支中性笔
(这两年多了一包口罩)
我把它们倒出来又装进去
装进去,又倒出来……
同一只双肩包,我感觉
它的外形越抻越大了
而它的内里越来越神秘幽深
我常常探进手去触摸到
某些我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它们安静地待在某个角落
提醒我生活是一块无尽的荒原
让我背起包来时有些踉跄
有些过往压迫着我
一边往前走一边后退
《望水杉》
笔立在窗外的水杉就要吐出新绿了
今日阳光明艳,天空
充满了喜悦的表情,白云慵懒
黄昏的时候还看见了月亮和星星
如果绿色的火焰从树梢上往下蹿
先会点亮我浑浊的双眼,然后
才会在我目力所及的世界里蔓延
而现在这样的景象还没有到来
水杉还在忍受,还在蓄积意志
倾其所有的爱只存在于这样的妄念中
我辜负过的艳阳天已经够多了
在越活越逼仄的房间里转着圈
铁链绕颈却感知不到铁链
整个冬天,我都在呆望
这排目不斜视的水杉树
它们高出楼顶的部分每天都在变化
每天都有鸟儿在枝头停留
那是同一只卷尾,我知道
它为何要在那些枯枝间跳来跳去
它离开的时候树下落满了一层针叶
而树梢会变得更加明亮轻盈